琉璃世界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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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没有朋友,我的生活过得很孤僻,直至认识潘念之。

    念之说他在大学注册处办入学手续那日就看到我,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不过大部份同学在大学一年时都已找到将来的配偶,倒也是事实。

    文凭固然重要,理想的对象不可不加留神。

    打那时开始,我心境开朗,活动较多,吃得下睡得热,打句笑话,忽然之间开始“发育”,体重激增,足足又长了两公分,面色也红润了。

    最重要不是外表,内心缓和下来才令母亲感到安慰。

    自此我觉得人与人的沟通是双方面的,要母亲了解我,不如我先看手去了解她。

    我偶尔也会陪他们吃一两次饭。

    母亲很可怜,这些日子来,她没有消遣,很少出去,她的男朋友绝不会带她看一场电影,或是喝一次喜酒。

    但是她都忍耐着过。

    她是怎么认识这位先生的,我不知道。怎么演变到这个地步的,我亦不知道。我父亲姓什么,我没问,她不说,为什么与父亲分开,也从来没有人提过。

    我学会尊重人,母亲的生活该由她自己作主,我有什么权去影向她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也许她觉得目前这样很开心呢!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她哭泣。

    我从没把潘念之往家中带。

    不知为什么,老是不够勇气。

    为着自己的身世神秘,我老是怕有不测的事qíng发生;怕有一天,到我要同念之结婚的时候,忽然发觉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之类。

    这种噩梦在电影中看得太多,渐渐变成一个yīn影,我很早要求见潘伯父。

    念之很乐意介绍他父母给我认识。

    见过他们我放心了,念之的爸妈结婚廿五年,有四个孩子,潘伯人再老实也没有,而潘伯母风韵犹存,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上海妇女,听他们说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们举家在英国,潘伯父那时在那边进修。

    我的丰富想像力从那个时候终止。

    失败。根本见都没见过父亲,一片空白。

    我不是没有记xing的人。两岁生日时母亲买给我的新裙子是什么颜色我都记得。

    不过我肯定我没有见过父亲。

    姓胡的人,是我十岁那年出现的。

    那时我们母女俩生活已经颇为潦倒,住在一间小房问,一日三餐都以面包解决,母亲时时以泪洗面,我也辍学在冢,天天起chuáng也不知做什么好,便到楼下凉茶铺子去坐著者电视。

    那时刚有彩色电视。

    后来这位胡伯伯就来探访母亲。

    才三两个月,我们就搬进一所小小的公寓,我也被送入贵族学校念书,家中有女佣,也有车夫。

    早熟的孩子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今日看来也不足为奇。他是母亲的债主,母亲是一个纤瘦美丽的女人,他在追债的过程中与她发生了感qíng……总有点感qíng吧!或许那个时候没有,但现在是一定有的,那么些年了。

    我很感慨,此刻有些年轻男女的婚姻三两年就完结了,而母亲与胡氏的雾水关系却一拖十年。

    十年对老式中国女人来说,简直不算一回事。

    母亲的生命,是她的生命,我是我自己。

    我宣布与念之订婚的消息,是在饭桌上,老胡也在。

    母亲高兴得很,双眼充满泪水。

    她带大我不容易,如今我得到归宿,她心qíng之复杂是可以预知的。

    “是个好男孩吧?”母亲问。

    我说:“请相信我的目光。”

    老胡很犹豫,他想开口,又觉不便。栽想听听他的意见,故此给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他即时说:“带回给妈妈看看也好。”

    轮到念之要见我妈妈,我就推他。

    我说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一直心qíng欠佳,时机没有七分光之前最好不要去剌激她。

    一直推一直推,推到两年后的今天,实在推不开了。

    我打算选一个周末,那是母亲的“朋友”永远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姓胡,我从小没有称呼过他,见到他也不笑,很高兴的时候才点点头。

    避开他又不是太难的事,躲在房闲里读书不就得了,他又不住在我们这里。

    房子,是他买的,装修,也是他付的,这些我都知道,母亲的房间本来是我的,布置豪豪华,粉红色,似小公主住似的,我拼死也不肯搬进去,母女几乎翻了脸,此刻妈妈自己住。

    而我则往一间很朴素清新的白色小房间。

    我有点怕姓胡的。

    这种男人……背妻别恋,色láng本色不知几时露出来,一下子扑到我这里──

    我一直担惊受怕。

    我知道母亲也知道我怕。是以我们两个人很少坐在一起正式谈这件事。

    可以理解我的童年过得非常不愉快。

    过了十八岁才开的窍,觉得能够理智地应付一切事宜,所以才处之泰然。晚上休息,我还是维持锁门的习惯,这是很难改得过来的了。

    人各有命运,差别只在凄惨与否,成年人都得独立,一切不愉快都成为过去。毕业后我出来工作,脱离母亲的家,我很向往这个日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人。

    ……我不怨母亲,到底由她养活我这些年。

    有时候空闲,坐在房内许久许久,企图归纳我童年的记忆,想追索父亲的印象。

    我想一想:“那当然。”

    我早已决定在周末带念之来给妈妈过目。这纯是仪式,不可避免传统上的姿势,即使她说不好,我与念之还是要订婚的。

    我们很少想到遥远的将来!都市人生活复杂,靠的是双手,不是福气,谁也不再希企得到天老地荒的感qíng生活,有则有,无则无,断然不会为之生,也不会为之死。

    这一分钟,这一刻我爱念之,念之爱我,已经足够。

    母亲大概不会明白。

    念之来的时候穿得很漂亮。

    我手上戴看一只蚊型钻石戒指,还是我与他两个人合资购买。我想咱们还是学生,订婚是两个人的事,买戒指当然也顺理成章成为两个人的事,何必斤斤计较。

    我们喜气盈盈的回到家,母亲一早准备好一切,欢迎念之。

    她打扮过了,穿得很整齐,看上去更有股楚楚风姿,母亲在十八、九岁那年生下我,说实在的,若不是她作风古老,看上去顶多像我的大姐姐。

    念之表qíng有点愕然,大抵他末曾想到我母亲长得这么漂亮。

    他叫她伯母。

    妈妈很满意念之,笑道:“快要叫妈妈了。”

    我根少看到她笑,她笑起来根美,简直像五十年代电影明星风范,有默吸引力。

    我在这当儿想到胡氏被她吸引,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吃了顿午饭,刚谈得入港,忽然门锁一响,那老胡启门进来。

    我顿时呆住,捧住饭碗的手价在那里。

    这个老胡也太不识相,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进来?我已经特地不选周日,怕就是怕会撞见他,谁知他还是掏出锁匙,堂堂正正的开门进来了。

    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怒反笑。

    母亲面色却变得灰白,颤抖抖地手足无措。

    我只得站起来解围:“念之,这是胡伯伯,我母亲的朋友。”

    胡氏也尴尬得很,他非常不好意思,像是巴不得找个地dòng钻进去似的。

    我很不忍,他也是不幸碰上我们,并不是故意的,况且这到底是他的屋子。

    我立刻替他拉椅子,“我们正吃饭,喝碗汤好不好?!”

    老胡长八面玲珑的生意人,立刻jīng乖地与念之握手,并且自然大方的招呼起我们来。

    他做得很得体,母亲的面色才缓和下来。要命,我受罪,但是他俩更担足心事。

    气氛很好,倒不是假装的,而是我真正的没有怪恨他们,相信念之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吃完饭我与念之告辞出来。

    两个人先是沉默一会儿,然后期待中的问题都来了。

    “你妈妈的男朋友很客气。”

    我闲闲道:“他们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亲是个美女。”

    “是的,你不难发觉,我长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亲?”

    “我想应该是,我没有见过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说:“嗳,时间还早,要不要去看场电影?”

    “怎么?你不觉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问。

    念之愕然:“他们仅不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尔,现代人才不计较那么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计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亲。

    她很担心,担心得面色都变了,拉住我,歉意的说:“真是不好意思……”

    “妈,你为何要不好意思?”我讶异的说:“倘若念之嫌我,那也只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何g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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