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完表演,换了衣服,但没下妆,他叫住我。
“看表演?”我明知故问。
他不置可否,“喝杯茶?”他微笑问。
我把放杂物的大袋往身边一放,他替我叫矿泉水,牌子都不错,好记xing,这种男人受欢迎。
他细细打量我盛装的面孔,“奇怪,仿佛两个人似的,比没化妆时足足小十岁。”
我笑起来。“那意思是,现在皱纹满面?”
“不,现在像牡丹花。”
我又笑,这种话,ròu麻管ròu麻,听在耳朵里,照样的受用,我为自己解嘲:我也是女人呀!
“琪,如果我约会你,你会不会答应出来?”他一本正经的问。
来了。我知道不会是偶然的。
我摇摇头,默起一枝香烟。
“为什么?”他失望,“我已经同左英分手了,自那日遇见你之后,我没再见她。”
“感qíng很奇妙,”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
“什么?”他诧异:“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太有自信了,像是大倩人,随便在秋香队里一点,咱们就前仆后继的上前。男人光是有这个意识就不好。
“我喜欢比较淡一点的人,跟我自己相似。”
“可是你需要一个比较积极的男人!”他不服。
“我需要什么,我自己最清楚。”我微笑。
“你怕什么?怕人家说你不够义气?”他犹自不甘。
我摇摇头。
他泄气,“我知道,我给你的印象不好。”他说:“因为我先同左英走。”
也不是。但我不想解释。
何永忠看女人,像看一架电视机似的,要经用,要价廉,最好打个七折,尚能分期付款,适合他家客厅的位置……太过份了。
喝完那杯水,我说:“再见。”
很庆幸左英没嫁他。
将来老婆用旧了,怕他会折旧让给亲友,乖乖。
那日我又做了一顿好的给左英吃。
一个人,总有优点缺点,爱qíng本色,是清人眼里出西施,要把缺点都看成优点才是。
何永忠这脾气不改,一辈子也别想找到对象。
左英说:“你真舍得吃。”
“民以食为天。”我说。
“民以穿为天。”她笑笑改正我。
“明年流行什么样的夏季衣服?”我问。
“什么?模特儿竟来问我?”她笑:“况且我现在也不大买了,听你的话。”
“几时开始的?昨天?”我仍笑她。
大家笑一阵。
忽然她问:“你见过何永忠吧?”
我一怔,“碰见过两次。”她也真消息灵通。
“他追你?”左英问得很率直。
“当然不是,我哪里配?他要求那么高。连你都不能满足他,何况是别人?”我说的也是实话。
“他条件很好。”左英犹自念念不忘。
“你的条件也不差。”真的,长得那么漂亮,又有份那么好的工作。
“那天何永忠到我们家吃过饭,就整个晚上称赞你,说你入厨能煮,上台够艳,有头脑,十分大方等等,我就知道他非常欣赏你。”
“他可知道我一日抽三包香烟?”我笑问。
“我想不知道。”
“所以。”我说:“看一个人,怎么能凭第一次印象呢?他可知我患有哮喘?真是的。”
“有谁肯像你这样,把自己的缺点数出来给人听呢?通常女人只肯认自己笨,最好笨得天真,尽被其他的老狐狸计算。”她停一停,“我不说了,牢骚越来越多。”
这之后,何永忠又来过几次电话,我对他很客气,客气得几乎连边都沾不上,就差没叫他“何先生”,他知难而退,就不来烦我了。
我松一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左英文活泼起来,外出回来,时常带一束花。
我很替她高兴,jīng神有寄托,她开始少买衣服,有些裙子,我居然看她穿看二次以上,可见脾气是大改了。
现在的女孩子只要有约会,也不计较是否是理想的对象,我感喟的想,女人大平卖,动勿动就感激涕零,真是竞争大,生意难做。
可是意外还在后头呢。
左英的xingqíng越来越好,有一日吃早餐时,我发觉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看一只豆大的钻戒,色泽很不错,咦,这回是真的,虽然说金钱买不到爱,但是一个男人若肯把一只一克拉钻戒套在她手上,那就已经算很爱她了。
“订婚?”我问。
“是的。”她巴不得我有此一问。
她握着双手,qíng不自禁。
“火箭时代。那幸运的男生是谁?”我迫下去。
“琪,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是何永忠。”
“什么?”是他?他又回头?我愕住。
“他同我说,前一阵子,他父亲身子不好,一盘生意落在他头上,千头万绪,弄得他心很顺,茶饭都几乎不思,因此没空见我。现在略有纹路,老人家健康也恢复了,因此他想到婚事。”
我张大嘴,没想到左英会相信这等鬼话。这家伙,到处看过,发觉仍是左英好,又回来打她主意。
左英叹口气,喝口茶。
“我也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她说:“但是我觉得他肯哄我,可见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仍是重要的,求仁得仁,谓之幸福。自小我就希望嫁这么一个男人,当中发生过什么,我不打算计较,只要结局美好,已经足够。”
我听了,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阳光斜斜地照在早餐桌子上,他们没结婚就已经貌合神离,各有名之目的,现代人的感qíng,是这样子的吧?这里面未尝没有哲学。
凄惨的现代哲学,委曲求全,有选择等于没选择,因为时不我予,因为青chūn已逝。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中像是有什么咽不下去。
“婚期订在年底。”她说。
“旅行结婚?”
“嗯。”她说:“整个蜜月开销由他长辈送出,算是了不起的大手笔。”
我深深抽烟,她说得对,在今日,算是难得的了。
“我婚后,琪,你恐怕要另找拍档一起住。”
“是的。”我说。
“你不大喜欢永忠吧!他说你对他很冷淡,有好几次他向你打听我的消息,你都不睬他。”
好厉害的脚色,只手遮天,一下子先堵我的嘴,恶人先告状。
我只好笑笑说:“我总得避嫌疑呀!”
“琪,你的话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
“别过誉。”我说。
我声音中没有太多的喜悦。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旁人哪里方便说太多。
“恭喜恭喜。”我只好这样说。
除此老套,想不出其他的话来。人生便是这样,兜兜又回到老路上去,看清形谁也找不到新路。恭喜。huáng昏七时街角
姐姐又出去了,花枝招展,最时髦的复古皱皱小波làng发型,齐耳长短,穿露背装最好,雪白的宽裙子衬鞋店刚刚出售的小圆头柠檬huáng高跟鞋,她永远走在打扮的流行尖端,美得要命。
每天huáng昏,吃完饭,约七时左右,姐姐便会出去,因为兆良哥在街角等她。
他们走了已有两三年,虽然母亲反对,虽然兆良哥那么穷,他们还是来往着。
因为母亲不喜欢他,兆长哥已很少上我们家来,他爱站在街角仅余的一间药房门口等,药房叫振兴,离远看去,在华灯初上时刻,店里堆着的各式货品,林林总总,瓶瓶罐罐,仿佛闪烁如所罗门王之宝藏。
我一向喜欢这间角落土多,你可以在他们那里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包括陈皮梅与圣诞卡在内。
兆良哥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与牛仔裤在那处等姐姐,在我眼中看出去,便已是天底下最làng漫的事。
有时候下雨,他忘了携伞,母亲会咕哝:“那个傻小子。”而我会同qíng地借故下去,给他一把穿dòng的旧伞。
他不说什么,我亦不说什么。
而似水晶帘子般落下,亮晶晶点缀他年轻俊朗的面孔,而姐姐,他应该知道,即使在雨天,化妆穿衣也得一小时。
他、永远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等她。
等到了又该到什么地方去?
我从来没有问,这个城市这么挤这么脏,qíng侣可以到什么地方去?他同家人住,她亦与家人住。是到咖啡店?公园?抑或只是散步?
姐姐也许永远不会告诉我。
她只曾经说过,兆良哥的父母亦不喜欢她,“太冶艳了。年轻女孩那么全副jīng神打扮,心术不正。”姐姐学他们的口气如此说给我听。
照说培养感qíng的条件与环境都那么差,这段qíng缘注定要触礁,但不知怎地,qíng侣们永远是乐观的,过一日算一日,没有明天。
他仍然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