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像是上一代的人,或是上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上一代的人。
母亲不注意时事,世上一切苦难与她无关,她特别不喜看疮疤,电视新闻一映到战争、天灾、疾病,她就说:“荀慧,给我转台,快!”
荀意抗议:“妈,这是常识。”
“咄,我管它呢,看了恶心。”
“妈,世上的确有这种事在发生。”
“呵,没临到自己头上就得实习呀,你有没有笨一点?”
荀慧只得笑。
那么,许太太到底几岁,六十多,七十多?
不不不,许太太才四十出头。
她早婚,大学没毕业就成了家,论文由许先生代写,毕业后从来未曾做过一天事,也不觉得是损失,靠娘家丰富的妆奁过活。
因从不gān涉许先生收入去向,故甚受夫家尊重,许大太地位十分超然。
夫家有喜事,她那份礼总是特别得体,且不用劳驾许先生,许家就是喜欢这一点。
相比之下,其它的媳妇就太过jīng刮了:自己一份薪水用来贴娘家,专用丈夫那份,害得他三年买不了一套新西装……
女因母贵,荀意也得祖父母钟意。
荀慧十八岁便拥有一辆小轿车,对老人家管接管送,毫无吝啬。
她所看到的,尽是和颜悦色。
荀慧当然知道外头有不同的脸色。
即使在本家,脸色一变,也叫人难以应付。
荀慧亲眼见表哥宿慧上门求祖父借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遭到拒绝。
他才垂头丧气离去,荀慧便听得祖父骂:“瘪三!”
荀慧马上借故告辞,回到家,即致电三伯家,叫宿慧立刻与她联络。
那天傍晚,宿慧一到,荀慧便给他一张现金支票。
宿慧涨红着脸,静静收下即走。
许太太知道了此事,十分高兴,“做得好,荀慧,钱就是要来这样用的,多一套衣服少一套时装不要紧。”
不到三个月宿慧便将本利归还,荀慧亦大方收下。
所以说,荀慧知道外头的世界同许家不一样。
毕业后她在政府机关找了一份轻松的文书工作做。本想步母亲后尘,可是荀慧天xingjīng明聪敏,凡事观察入微,同时,看人看事又有点悲观,因此自觉可能生活大不如母亲那般顺利平和。
那一个星期六下午,许太太与朋友在搓麻将,荀慧在客厅另一角躺在长沙发上看小说。
荀慧听到几个太太说到她。
“小姐不是要搬出去?”
“小单位正在装修。”
“你舍得?”
“子女几时会听我们?”
“荀慧乖,你福气好。”
“乖什么,她此刻的男友我就不喜欢。”
“人品还不错,不喜欢什么?”
许太太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你说惨不惨,利息降至二厘,真正要命,一百万美金放银行里,一个月才收千多元息,怎么省都要老命。”
这番话讲到诸位太太心坎里去,纷纷发表意见。
荀慧放下小说笑了。
说母亲生活中没遭遇过挫折,也不是。
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
荀慧记得开头的时候,母亲天天黎明哭个不已。
有时逛街逛到一半,她也会掩脸流泪:“荀慧,妈妈已经没有妈妈了。”
荀慧恻然。
随即想到,终有一日,母亲也会离她而去,寝食难安。
荀慧恹恹yù睡,终于挣扎起来,拨电话给王京,叫他来接她。
这个王京,便是许太太不喜欢的人。
在门口与王京会合了,荀慧说:“去看电影吧。”
王京讶异,“你一向不爱看戏。”
“不知怎地,今日想到戏院去逃避个多小时。”
王京自无异议。
时势与以前不一样了,王母不知多喜欢荀慧,只觉得她相貌娟秀,人品端庄,而且家境良好,将来必定是名生力军,一点也不怕荀慧自幼宠坏。
王母同儿子说:“越是小家越骄纵。”
因此王京更加待荀慧殷勤。
合该有事。
买了票,上到楼座,人影一闪,荀慧看到了她父亲许惠愿。
荀慧顿时一呆,父亲怎么会有空看电影,他不是在写字楼加班谈生意吗?
然后荀慧看到他身边的人,那是一个年纪只比她大三两岁的时髦女xing,两人态度亲密,一下子就钻进漆黑的戏院,失去踪迹了。
荀慧发呆。
王京问:“什么事?”
荀慧猛地抬起头来,“没什么,我们怎么到戏院来了?谁要看戏?快走快走。”
王京到底熟悉小姐脾气,立刻笑,“我开车,兜风去。”
“不,你送我回家算了,我这会子也累了。”
王京自然言听计从。
在车里他说:“家母下星期五十大寿。”
荀慧居然还有心qíng问:“伯母喜欢酒席还是首饰?”
王京笑,“她呀,什么都喜欢。”
“那么,我们gān脆都替她办好了。”
一边笑眯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这都不是真的,明明生活在九十年代,怎么四周围的人与事都似五十年代作风。
“这样吧,我请一席酒,自己人排排坐,务必请许伯伯许伯母赏面。”王京这样说。
“你打算请在哪里?”荀慧问:“不如我来,美国会所又大方又舒服,礼物我去办,只说是我们一家三口送的,好不好?”
王京感激之至,他见过大嫂克扣父母的零用金,七月份拖到九月初,那一千几百不松手就是不松手。
回到家,许太太的牌局已经散了。
她一个人在吃糖点心,见到女儿,有点讶异,“这么快回来?”
荀慧不语,静静坐母亲对面。
“王京呢,二人龃龉了?”
“没有的事,他哪里敢同我吵,妈,王伯母五十大寿。”
“那还不容易,你去挑一只本地珠宝店镶的宝石戒指,我去买只名牌手袋,什么都够了吧。”
“妈好象始终看人家不起。”
“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你们年轻人三日两头换朋友,我怕血本无归,无以为继。”
荀慧只得陪笑。
她客观地看着母亲,她那年纪,正是许多职业女xing的流金岁月,母亲容貌并不显老,可是姿势缺乏训练,有点滞钝,一开口,更加落后,这同她不关心时事有关,发型化妆衣着多时髦都不管用。
荀慧的上司同许太太差不多年纪,可是目光炯炯,整个人散发着无穷jīng力,言语锋利,见解独到,完全是两回事。
荀慧叹口气。
“gān吗长嗟短叹?”
“对了,妈,父亲刚才出去,穿什么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点都不错,正是那件上衣,适才在戏院惊鸿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轻的她突然发觉人心另外一面,不禁惊惶失措。
荀慧面色苍白。
母亲却误会了,劝道:“不要太为感qíng事cao心,人生一饮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劳多得吗?”
许太太笑,“啐!你想嫁几次?”
荀慧笑不出来。
稍后,许惠愿回来了,他并没有与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会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摸摸进行了多久了。
还有,荀慧又想,母亲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或许她一向知道父亲为人,因无法可施,故一头栽进麻将牌中。
幸亏无论结果如何,母亲的生活绝不成问题。
荀慧又蓦然发觉,生活费用是何等重要,结婚离婚,生儿育女,全靠它了。只要太阳升起来,每天就得有固定开销流水价付出去,倘若母亲没有节蓄,日子怎么过。
那日荀慧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她知道她父亲,很会读书,年经时品学兼优,所以外祖父很喜欢他,可是许惠愿是个名士派,不愿低声下气应付人事,也不肯比其它人更苦gān,故此十年也不升一次级。
外公也觉得无所谓:“多点时间陪妻女嘛。”
反正他衣食住行,都不比死做烂做的同事差。
许太太又不是锋芒毕露的女qiáng人,外人只当许惠愿有父荫。
事实不是这样的。
荀慧当然很明白,她有三个姑妈,统统以服侍老人为名,寸步不离,旁人难以cha足许家。
一年到头,荀慧极少去祖父处,自小到大,许家亲戚也不会买一个冰淇淋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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