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_亦舒【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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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jīng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chuáng,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jiāo。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qíng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

    和平诧异,这难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关了录音机。

    有人按铃,呵,访客来了。

    和平摸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方太太。

    “蓝先生,明日赴医院拆线吗?”

    “不是拆线,而是拆掉纱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爱的老妇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脸了。”

    说得也真是,已经一个月没好好洗脸,和平多想用一块药水肥皂,把面孔擦得gāngān净净。

    “祝你早日重见光明。”

    “谢谢你,方太太。”

    “我替你带来一些糕点。”

    和平接过。

    “对了,”他想起来,“方太太,你有没有见到有人在我门口出入?”

    “我并无常常出来张望,蓝先生,我像是那样多事的人吗?”

    “当然不是,谢谢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发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头发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开兰石雕中的圣母,眼睛里充满悲恸,怜我世人,苦难实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亲也十分年轻,他长大了,母亲却没有老,每次在梦中见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岁,母子年龄越来越接近,终有一日,他看上去,会比母亲更老。

    电话铃响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问,“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运。”

    “我们都为你祈祷。”

    和平不语。

    “有没有看到报上有关你的特写?”

    “你愿意读给我听吗?”

    大眼说:“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从头到尾没露过脸,应当由她向你读出该文。”

    “大眼,不要紧啦。”

    “和平,你是个好人,可是经过此事,你也总得学会计较一点。”

    “不,大眼,经过此事,我更彻底的了解到,世事并无什么值得计较。”

    “明日我到医院来陪你。”;

    “对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较忙,走不开,你会明白的吧?”

    “我当然会。”

    可是挂上电话,蓝和平长长太息一声,不,其实他不明白。

    他听着收音机里报时,宝贵光yīn就此流过,傍晚,张元冠拨电话来问好,讲了两句,旁边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识趣,挂上电话。

    他握紧拳头,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会顺利度过,他会如常过生活,这一个月的苦难,将成为历史。

    他在十时许堕入梦乡。

    在梦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来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泪来,他的意志力在这种时分特别轻弱,老实说,他不介意与母亲早日见面。

    和平被门铃唤醒。

    噫,迟起了,司机已来接他。

    他去开了门,叫司机等一等,进房换衣服,一伸手,发觉衣履均已为他准备好。

    他无暇多想,略为梳洗,己随司机出门。

    天雨,司机咕哝:“苦了学生们。”

    想jiāo通必定混乱。

    到了医院,医生已在等他。

    “蓝先生,请躺下。”

    和平暗暗祷告。

    纱布被锋利的手术剪刀剪断,一层层剥开。和平的心怦怦跳,终于,他看到qiáng光,本能地伸手去挡。

    医生护士齐齐欢呼。

    和平紧握其中一人的手,“谢谢,谢谢。”

    那是一双柔软的女xing的手。

    和平顾不得冒昧,落下泪来。

    “看到我没有?”双手的主人轻轻问。

    和平拼命点头,“看到,看到。”

    其实说完了,焦点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大眼睛中充满悲恸。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位医生或是看护?

    “蓝先生,你暂时每日仍需敷上纱布若gān小时。”

    和平心满意足,心甘qíng愿接受安排。

    这时,医生笑问:“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和平摇摇头。

    “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徐南宁小姐。”

    和平很讶异,她是谁,怎么会在病房里看他拆纱布?

    而那言而无信的大眼,说要来却不来。

    这个时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说:“蓝光生不记得我了。”

    她趋前一点,和平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张大嘴巴。

    徐南宁说:“我就是蓝先生当日在那辆车子里救出来的女子。”

    “你!”

    “是,就是我。”

    “你,”和平指着徐小姐,“你——”

    医生说:“蓝先生,你好好休息,有话日后慢慢说。”

    这时有冒失鬼嘭一声推开病房。原来是大眼赶到,气喘瑞:“那要命的jiāo通,真对不起,咦,和平,你看见了,哈!哈……。”-

    后记-

    蓝和平要在半年后才可以与正常人一般生活。

    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他仍认为值得,翌年夏季,他迎娶了徐南宁小姐。

    徐小姐在成为蓝太太之后,仍然用那只和平母亲曾经用过的香水。

    和平到那个时候才问:“我失明那个月,你天天有来我的公寓吧。”

    “被你猜到了。”

    “谁给你门匙?”

    “我尾随钟点女工进来,说是你的朋友,请求她别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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