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芃再望向郭义谦:“我以为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不肯亲自来,那总会派人来扫个墓吧?没有。我藏了五年的骨灰,没有人发现她们还没下葬。”
无数个深夜里那些自我劝解、自我宽慰的绝望,今夜从司芃每一个汗孔里钻出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我很小题大做?也许是吧。我这种无用的人理解不了你们,不懂你们的时间太宝贵,不懂你们在追求成功的路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生意要谈,合同要签。你们的前途太……光明了,所以实在分不出一丁点的时间和心神,给那些被你们抛弃在过去的人。”
郭义谦从未被人这样长篇大论地教训,想打断她的话:“小芃,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抛弃……”
“就是抛弃,”司芃朝他吼,“没有抛弃的话,怎么会想不到她们在受苦!你以为阿婆跟你离婚,是不爱你了?是因为太爱你,受不了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她回国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受什么苦,绝不向你求援,不是因为她觉得和你无关,是因为她恨你。她到死都在等你一声对不起。做错了事要道歉,没人教你吗?她只要这三个字就能原谅你,天底下有比这还划算的买卖吗?”
她越说越激愤,也就只有凌彦齐敢过去抱着她:“好了,司芃,这些事情都过去了。”
不,彦齐,你不懂,从来没有过去,不是有了你,我就会忘却她们的痛。
她的阿婆和妈妈,从不肯将痛苦现于人前,从不会想着要去咒骂、报复。她们对亲爱的人始终抱有奢望,然而这奢望渐渐成了生命里残留的微弱烛光,终究灭了。她们便是带着这样的绝望,离开人世。
司芃必须说出来。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他们光临小楼。她要一次性地,为妈妈为阿婆,把这些痛苦宣泄出来。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必须看到。哪怕不能感同身受,一半也好,十分之一也好,她要让他们痛快的人生里,也有那么丁点的不好过。
“我想了很久,想到今天才明白,你们一个不敢在她们面前出现,一个不肯用心找我的原因。因为你们是懦夫,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懦夫。因为你们不会受到惩罚,自然也不会诚恳面对犯下的错。”
“你知道我恨你,恨你背叛我妈,恨你瞒着陈洁的事。你担心我带着旧日的阴影,在你的新家庭里掀起波涛,所以你轻易相信她们的话,让她们牵着你的鼻子走。”
“而你明明清楚你带给阿婆的伤害,你不敢面对,你知道挽不回,索性就不做任何努力。你以为补偿在我身上,就能弥补曾经的绝情与冷酷吗?”
司芃把这些话拆成一个一个的字,当武器掷过去。她只有这个武器,因为他们不是仇人,是至亲。也只有在这栋小楼,在这棵玉兰树下,才能成为战场。她想收复爱的失地,为她的阿婆和妈妈。
大家都不说话。风呼呼刮来,树梢间的叶子“沙沙”晃动。
郭义谦脸色沉郁,手撑着轮椅两侧的扶手,发力想站起来。大家都在疑惑他想做什么时,跟随多年的徐瑞德第一个明白过来,快走两步,想捡起地上的骨灰盒。司芃腿往前一伸,挡住骨灰盒前。
徐瑞德弯腰在那里,进退两难。郭义谦摆摆手:“一边去吧。”
医生和护士过来扶一把,终于把郭义谦这把老骨头撑起来。卢奶奶把自己的拐杖递过去:“老爷,小心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从不落人下风的郭义谦是真的老了,今晚得败在这个不肖子孙手上。
要是正常人,这两米的距离不过三四步,郭义谦颤悠悠地走了十一步。他走到司芃跟前,祖孙之间不过二十厘米的距离。他有一米七八,人虽老了,背却一点不驼,看司芃时视线微微向下:“让开。”
话虽简短,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司芃仰着一张泪脸,要和他对视。
挨得最近的凌彦齐,突然伸手将司芃往后一拉。司芃根本没提防他这个扯后腿的,被他拽得往后一蹲,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朝他狠狠瞪眼。“好啦。”凌彦齐拉她起来,凑耳边低声说,“你外公年纪那么大,别在这里摔个中风回去。我在你那些舅舅姨妈面前打了保票的,原样来的,还得原样送回去。”
司芃甩开他手,站一边默不作声看着郭义谦。
郭义谦扶着玉兰树的树身,缓缓蹲下去,他的右手颤抖着,先伸向黑色的骨灰盒。木质雕花的骨灰盒笨重,他把司玉秀的收入怀中,郭兰因的便够不着了,他得起身挪个位置,再蹲下去。彭光辉走上前来,把棕色的骨灰盒拿在手上。
郭义谦一愣,见是他,手抬起来:“还给我。”
☆、131
黑夜里的你,拥有看不见的世界,和清晰的自己。
——博尔赫斯诗选
余晖只残留在天际线,车子驶在高速公路上,银灰色的云一团团逼近,又一团团远去。待到晚霞彻底不见,云便成了浓重的灰黑色,悄然覆盖了大地。
陈雨菲放学后跑来小楼找司芃,两人在院子里逗着小花玩。徐瑞德从客厅里走出来:“小姐,老爷马上就到了。”
司芃头皮发麻,慢悠悠站起来:“他过来做什么?”她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洗手。客厅吊趟门拉开,卢奶奶和彭光辉同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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