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着学,也过着学生的生活。学校里有几个出风头的中国女孩子,虽然动人,也不如以前的玫瑰,我始终想念着她,她不会知道。
最后一次她跟我说的话是赞我漂亮。
而我却说:「我根本就很漂亮。」
我面皮薄,现在大了一年,更觉可惜,应该不必理会小张的话,照约玫瑰出来的,因为毕竟以后我去跳舞,总比不上那夜快乐。我的邻居
我怕声音。
是真的怕,有一点点奇怪的声音,我便睡不着,整夜张着眼睛,第二天没有力气工作,所以我痛恨杂声。
家住在铜锣湾,但是我从来不住在家里,我的福气好,姑妈嫁了一个很有钱的人,姑丈在浅水湾有一憧房子,这幢房子大多数的时候空着,尤其是夏天,他们两夫妻到处旅行,把房子jiāo给我,屋子里只有我与一个老佣人作伴。
我qíng愿每天开车一小时半,花汽油钱来回浅水湾。那幢房子不是盖在大路上,车子停了以后,我们还得走一条小路下去。真是静。
附近除了我们这一幢房子,只有另外一憧。而另外一憧房子,据姑妈说,从来不见有人出入。我也不见有人出入,这使我觉得奇怪。
谁住在那里呢?两幢房子是差不多式样的,显然由同一个建筑师设计,但是那住客是谁,我们从来不知道。
从另一条小路,可以走到一个沙滩去,沙子虽然粗一点,不过水很gān净。
住在那里有点寂寞,真的,但是那种寂寞我习惯了,我不介意。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母亲去世之后,我更寂寞。父亲健康不太好,由舅舅照顾他,我顺理成章的跟了姑妈。
我的生活很静,每天上班,开一小时车,下班,开一小时车。我开车开得很好,至少比一般人想象中的「女人开车」要好,我开得快,但是准,只是我的车子不太理想,只是一部TR6。,我qíng愿开一部莲花,因为莲花这名字好听,我也qíng愿开E型V十二,但是更加买不起。
我的TR6是huáng色的,我一直喜欢huáng色的车子,据我母亲说,极小的时候,我画了车子,就用huáng色涂在车身上。母亲总是把我形容得很特别,其实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
从公司回到家,我总是看书看报纸。我不喜欢音乐,我只有一只小无线电,是用来听新闻的,那一套伟大漂亮的唱机录音机,我从来不碰。
看书看报没有声音。老佣人有时候以为我睡着了,她会轻轻的推开门看一看,然后才离开。她说她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乖的年轻女孩子。
她跟我姑妈说:「侄小姐真好,侄小姐真是难得,这么年轻,这么规矩,连鲜色衣服都不见一件,裙子都是规规矩矩的,自己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又没有架子,侄小姐真好……」
其实我也没有这么好,不过年纪大的人也喜欢静就是了。况且我又没有朋友上门,男女都没有。我是一个有怪癖的人。周末我也不出去,有时候只到沙滩去坐着。
我没有老佣人想象中的那么乖,我常常偷姑丈的好酒,喝得醉醉的,上chuáng睡一大觉。
这都是一个人在失恋状态中应有的表现。
姑妈有时候说:「两年了,人家都儿女满堂了,你还念念不忘gān吗?真傻。」
我笑笑。
要忘记一个人,在别人来说,也许只是三五天的事,在我来说,恐怕要三、五年,我不知道,真怕要三、五年,也许还不够。我是一个笨人,不懂适应环境。
然后有一天我回家,我看到了对面那幢房子,有人在抹玻璃窗,我有点惊奇,有谁要搬进来了?一定有人。于是我慢慢走过去,坐下来,看住那个抹窗的人。那也是一个老佣人,她做工夫很慢,但是做得真仔细。我看着她很久,然后我朝她笑了笑。
她也向我笑了一笑。我想不出我可以对她说什么,所以我走回家去,我告诉我们家的阿佳说:
「隔壁有人要搬进来了,不骗你。」
「谁-」阿佳问。
我说:「我不知道啊,有人在抹窗,我看见的。」
「啊。」她说:「我去问问看。」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停好了车子,走下小路,看见有人在搬动家具,我豫疑了一下,我想走过去看看到底在发生什么事,但又不敢,如果那里的主人看见了,必然说我多事,我不想给邻居一个这样的印象。
但是一瞥间我看见那些家俱都是桃木花梨木的,深深浅浅,好看极了。
回到家,阿佳跟我说:「对面那家人姓辜。」
「古?」
「不,姓辜。」阿佳说:「很怪的姓。」
「啊,辜鸿铭的辜。」我说。
「什么?」阿佳问。
「没有什么。」我说。
晚上,在二楼的睡房里,我掀开一点点窗帘,我向对面看过去,有灯光,但是看不见人。到底邻居有人住了。我并不是太高兴,我喜欢这里主要的原因是静,有人搬进来,如果那是个静的邻居,倒还好,如果吵起来,我吃不消。
照我这几年的运气来说,我实在不算运气好,所以这邻居,八成是个吵的。我的天。
我预测得很对。
也不能算我对啦,反正这年头,每个人都爱声音,爱热闹,我是个少数不幸的例外。
第三天我下班回家,我看到那间屋子门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九一一E。
好车子。我想。
主人来了。
有人在修花。
那个老头子花匠抬头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向他笑笑,笑不会错。
到晚上七点钟,我实在笑不出了,那边传来不停的流行音乐,我很生气,我掀开窗帘,看见对面屋子前面停着满满的车子,有几部甚至停到我们这边来了,压倒了我们家的一株玫瑰。
他们在开舞会,老天晓得他们的舞会几时散,今天甚至不是星期六。
我坐在房间里看小说,一直到十一点,那一大阵音乐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舞会进行得极之疯狂,只苦了我一个,我瞪着闹钟,我明天七点钟要起chuáng的,老天,我从来没有迟上chuáng的习惯,真倒霉。
今天是睡不成了。
阿佳来敲我的门,她问:「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阿佳问:「小姐,我们这一个晚上怎么睡啊?」
「我不知道。」我在往耳朵里塞棉花。
她替我关上房门。但是我睡不着,耳朵里塞棉花有什么用,那音乐是无fèng不入的,开头我还以为是唱片,后来听出是真人乐队在演奏,这芳邻的花样也就很透了,我实在不了解,玩也不是这样的玩法。
舞会是两点半散的,跑车呼啸着散开。
那天晚上我没睡过。
第二天起来,黑眼圈,肿眼泡。
阿佳说:「小姐,如果这种音乐不停,我们要去提出警告的,如果警告没有用,我们去报巡捕房。」他们老派人管警察局叫「巡捕房」。
我在喝咖啡,我说:「算了,也许他们只是庆祝一下——新居入伙?如果今天还是这样,就没话好说了,不能怪我无礼,我们总得保护自己。」
这一天我上班真是魂不守舍,整天在喝咖啡提神,我发誓如果今天晚上这个邻居还是这样,我就要发作了。
下了班,那辆保时捷停在门前。真是大胆,这条小路是很难开车的,他能把车子开下来,真不简单了。
很奇怪,我并不是十分恼怒,至少没有像以前,以前我听见奇怪的声音,真想拿斧头杀人,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我看得出(听得出)昨晚他们玩得十分高兴,既然有人高兴就好了,我总不能叫每个人陪我不高兴。
今夜不会有同样的事了吧?
就在我要上chuáng的时候,我听到了音乐,我很吃惊,因为那是一段很好的音乐,而且重复了又重复,实在有点如怨如诉的样子,我不喜欢音乐,而且我不懂,我只懂书与画,但是这一段音乐是好的,我不讨厌。
它一直没有停。
我又拉开窗帘,我想我快要变瞥伯了。没有灯,车子也没有,只有音乐。黑暗里听音乐,很好。
音乐是一点多两点停的。我在音乐停止之后才睡着,我很晚才起chuáng,第二天是周末,不用早起来。起chuáng后我喝咖啡,打电话给一个爱音乐的朋友。我把昨天听来的音乐哼给他听,我问:「是什么?你知道吗?」他笑了,「当然,那是一首中国民歌,是小提琴拉的,很出名,也相当好听,只是知道听的人还不太多就是了。」
「啊,」我说:「谢谢你。」我挂上了电话。
那辆保时捷回来了。
我换了衣服走出去。我想女孩子是不开保时捷的,所以开这车的人一定是男人,那个老花匠在抹车子,我坐在自己门口晒太阳。老花匠见到我了,又笑笑。
我问他:「这车是你们家少爷的吗?」
他怔了一怔,略为犹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是,这是我们少爷的车,这是我们家少爷的房子。」他继续抹着车。
我走过去,到他们房子那里,那建筑式样与姑妈这一憧是一样的,小花圃进去,一面落地长窗,只是我们这里长窗进去是客厅,他们那里长窗进去,却是书房。我只隔着玻璃偷偷看一看,就呆住了。这么大的书房!他用了客厅做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