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_亦舒【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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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囡囡其他的男朋友,真的林林种种,数不胜数,而且还老实不客气的带回家来。那些男孩子口齿伶俐,「大姊大姊」的叫个不停。

    被他们这么一叫,我就只好笑,虽然觉得男孩子是老实点好,但也不反对囡囡jiāo朋友。

    囡囡现在如沐chūn风,我讽刺她两句她也不在乎,只是笑,青chūn扬溢、美丽的笑。有时候她还要帮我找男朋友,真受不了。

    女孩子的运气是不能说的,囡囡的运气就比我好。那完全是因为王健康是个君子,没有鼓励她脱离家庭,没有利用她年幼无知,没有欺骗她欺侮她。

    这一点我很看得起王健康,也因此看好他,到底曾经一度,咱们一家三个女的,为他伤透了脑筋呢。

    他现在还是囡囡的好朋友,虽然一个礼拜也约不到囡囡一次,他们还是好朋友,囡囡有时候会带回他的消息——「他升级了,就快调到私人办公室去了!」

    囡囡会示威的看着我,「你不是说他没出息吗?哼!」她那老脾气还是没有去gān净。

    我与妈妈买了一双笔叫囡囡送去给他,作为奖励。

    囡囡继续着她的吃喝玩乐,将来她可以告诉她的孙子,她虽然主修英国文学,但拿手的还是吃喝玩乐。这个妹妹多多少少叫人头痛。

    听妈妈说的话:「小孩子还是天真一点的好,太用心机了,不可爱。我qíng愿要这种女儿,也不要太jīng明的孩子。俗云:人算不如天算。憨一点无所谓,错了可以回头,十七八岁便钱钱钱,那多可怕,孩子们总要长大的,不必催他们成长。」很满意的样子,一副模范母亲的表qíng。

    而囡囡现在当然很健康,她太忙了,没时间无病呻吟。

旅程

    我去过欧洲几百次。我根本是在欧洲念的书,因此时时要回欧洲去追求我的旧梦。在香港住上十个月便浑身不舒服,非回欧陆逛一逛,穿件最烂的衣服,坐在美术馆门日抽枝烟,那么回香港以后,又可以从头再上写字楼,委委曲曲的继续做人。

    我又不能长住在欧洲,因为找不到工作。到唐人餐馆里做工?还是回香港坐办公室好。但是香港……连一个象样的画展都看不到,所以还是得往欧洲跑。做人为了求快乐,真是复杂。

    最近上欧洲,多数参加旅行团,飞机票便宜,又不必忙着租酒店。最怕在欧洲订酒店,每个国家说不同的言语,搞半天,电报电话费都不止这数目。

    可是旅行团一到欧洲,我整个人就失踪,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我都是在美术馆。他们由他们做游客,我呢,简直像回到家乡似的,乐不可支,直到飞机回香港,我才会重新出现。

    通常是没问题的,领队乐得少照顾一个人。飞机票我都自己拿着,又不迟到误点。

    可是这一次复活节到欧洲,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说来话长,因为同团有一个颇为可恶的男人。

    这男人姓陈。我在旅行社遇见他,他就像恨我。他与他妹妹与妹夫一起到欧洲旅行,异想天开,知道我单身旅行,想叫他妹妹与我同房,他与妹夫同房,省下单人房费用。我朝他白白眼睛,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负责人说:「旅行吗,为了开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么还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单人房。」

    他不出声。这意思是,他也得住单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几百块钱。

    我才不理这种小家子气的算盘。我自己最怕与陌生人同房睡觉,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时候,我照旧例牛仔裤一度。因为北欧天气冷,我有两件樽领品顶高毛衣与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欧天气暖,光穿T恤已经差不多了。

    看到其它的团友又手提又背背又送仓又打包。我叹口气,又是乡下人豪华逃难的时间了。

    我看到那姓陈的家伙,他朝我瞪瞪眼,我也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谁?哼。

    上飞机他坐在我身边,真巧,同行廿二个人,他偏偏坐在我身边,我打开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侠小说,开始我的阅读生涯。

    飞机到孟买,我告诉空中小姐脚痛,不想下机,我告诉她们我一直会脚痛到伦敦。

    她们让我留在飞机上,姓陈的小子显然很羡慕。到特拉维夫的时候,他的脚也开始痛。

    COPYCAT。没一点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飞过欧洲的时候,我那套武侠小说已经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时的飞机,开玩笑。睡又睡不看,一会儿又该吃东西,一会儿又该上洗手间,多烦,索xing搁起脚看书。

    本来我不是那种人,但这个姓陈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书借给他,让他无聊的把菜单翻来覆去的阅读。他的妹夫问他要不要赌十三张,我把头上的灯关掉。这种时间还吵人,不要脸。

    结果他们没赌起来。

    我则憩睡了。

    到欧洲去什么都好,就是这程飞机受不了。

    引擎隆隆声中,我脑袋晃来晃去,终于到达伦敦。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欧洲就是有这个好处,来过一千次仍然还是值得兴奋。

    我早说过,英国是我的老家。提着行李,我自己叫出租车到旅馆去,谁还等他们一起走。飞机场离市区远,出租车又贵,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马上去买票观剧,打电话给熟朋友。

    他们照例的抱怨:「不住我们家,真讨厌。」

    亲友家哪里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吗?

    我只打算在伦敦留两日,最后一日要到剑桥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电影与观剧,晚上chuī牛chuī到老夜才回旅馆。第二天上午重温旧梦,在国家博物馆,下午到「蒂特」画廊。晚上与旧同学吃饭,跳舞。

    同学两夫妻问我:「怎么?又是独自来欧?一年一度燕归来,几时带多个伴?」

    「没缘份,再等多一阵说。」

    「你也老大了,小姐。」

    「无奈何。」我说。

    「到底你小姐急还是不急-」他们笑。

    「急又如河?拿面铜锣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啐道:「换个题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来轻松轻松,偏偏又碰到你们这种朋友。」

    第二早我六点半就搭火车到剑桥去。心中奇怪其它的团员做过些什么,到苏豪看脱衣舞?大概不致于如此jīng彩。恐怕是在国会,大笨钟,比克的利广场兜来兜去,可怜的游客。

    在剑桥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劳教授家的沙发上,喝红茶吃饼gān。

    「你还快乐吗?」劳教授问。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与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仿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太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简直没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摇摇头。

    仿佛我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老派太太,到欧洲去是探儿子。不知道她们的儿子戴着什么面具来见她们。

    飞机到巴黎奥利机场,导游笑着拉住我,「慢着,你先别走,你的法文好过我的,帮帮忙。」

    「我替你找个英文好的司机,」我也笑「帮帮忙,我要赶到罗浮宫去,现在都三点半了。」

    那个姓陈的趋向前来,「到罗浮官-我也去。」

    我看着他半晌,不答他。

    他问导游,「是不是去罗浮宫?」

    「我们回酒店,大多数团友打算去购物,我们不去罗浮宫,要去很容易,就在赛纳河边,你跟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陈的又问我:「听说罗浮宫外尚有一个印象派美术馆。」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说话?」

    他的脸涨红了。

    我看在他也喜欢美术份上,不使他太难堪。我说:「把行李jiāo给团长,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脸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说:「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错能改的勇气,「走吧。」我说。

    他跟妹妹与妹夫说一声,就真跟我走了。

    我们逛遍美术馆,我并不跟他说话,口渴我到鸟喷泉处喝水。

    他问:「不喝可乐?」

    「没有钱。」我简单的说:「六个法郎一杯。」

    「我请你。」他说。

    「长贫难顾。」我说。

    我们进罗浮宫,刚走到米路的维纳斯像就要关门了。

    「屎!」我说:「明天再来。」

    我与他步行回旅馆,说明要走半小时,如果他倦,他可以搭出租车。

    他结果跟在我身后,我买了条面包边走边吃。

    「你的法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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