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_亦舒【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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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魅力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

    小田不穿七彩服装,脖子上没有叮叮当当的塑胶首饰,手腕上也不戴烂铜烂铁。她衣服的颜色是有系统的,她喜欢白色与深蓝,因此一切服饰都依着这个系统转,看上去很舒服写意,她从来不穿红色,或是其他任何颜色。她的头发永远舒服地梳在脑后。她戴一副小小钻石耳环,非常吸引的,每当她转一转头的时候,那钻石便会闪一闪。她的牙齿雪白。

    妹妹问我,「你已经làng费了两年,不能再làng费另外两年,你认定了,是她?」

    我说:「不能这么说,我说是她,她未必说是我。小田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妹妹说:「哪里有这么麻烦的事,与一个完全不相gān的女孩子在一起两年,我看你倒是心安理得,现在有一个适合的人来了,你倒犹疑。」

    我是犹疑,事qíng要慢慢来,我做人一向都是讲究慢。温习,人家是大考之前三日做的事,我却在开学第一夜便开始了,弄得头昏脑胀,谁也没有好处。

    有一次在路上看见美丽,我在车子里,他们也在车子里,我只是一个人,她坐在新男朋友的身边,仿佛很开心的样子,穿得很好,化妆比以前加浓了,车子很挤,都排在红灯前,我简直不能想像这个女孩子便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她换了一个发型,头发短了,卷曲得很,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只洋娃娃。

    我认出了她,我默默的注视她,她没有看到我。我仍然没有绞痛的感觉。奇怪,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不再认识美丽了。这是美丽吗?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好看的女子而已。我心目中的美丽,是一个楚楚可怜,等我去保护她的女孩子,这是我心目中的印象。可是现在她是这么风调雨顺,她还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把车子调了头,兜到小田办公的地方去,我在车子里等她下班,看见她出来的时候,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一头是汗,看见她,我傻傻的笑。

    她走过来,「你怎么了?」她怜惜的问。

    我默默的不出声。

    「你看你一头的汗,来,我请你喝茶,咱们喝啤酒去。」她神采飞扬的说。

    我看着小田蜜色的皮肤,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喝啤酒。

    我冷静了下来,我说:「我看见了美丽。」这是我第一次跟她提起美丽的事。

    「怎么了?」她很温和的问。

    「她看上去很高兴。」我说。

    「你应该为她开心才是。」小田的声音仍然很温柔。

    「可是我与她已经分手了,她幸福或是不幸福,开心或是不开心,又有什么分别呢?都跟我扯不上任何关系。所以我最不以为然某些人,与女朋友分手之后,振振有辞的说:『我祝她幸福。』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幸福与否,与我是一点点关系也没有的了。」

    小田点点头。我们沉默了很久。

    后来我说:「这啤酒实在很好,够劲。」

    她点点头。

    自从那一天以后,我常常独自约会小田。我们很大方的出去看电影,看戏,听音乐,散步。她是很好的伴侣.我不再把她与美丽做比较,这是错的,不公平的。

    记得有一次我问小田:「你以前有没有男朋友?」

    她坦然的笑,「当然有。谁没有?」

    「总没听你提过。」我说。

    「忘了,也就不用提了。应该忘记,才分手的。不是吗?」她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她是一个十分明理的女子。

    但是有时候蜜瓜上市了,我总还是想买,下意识的拿起最圆最大的。妹妹说:「你买这个gān什么?我又不能吃,吃了喉咙痛,你又不爱吃,小田对水果没兴趣。」我才惘惘然的放下蜜瓜,美丽喜欢吃,以前买惯了,要忘记她容易,要忘记这些小动作才难呢。感qíng跟癌一样,很难割得gān净。

    妹妹与我争论着,她认为我应该去再读一个学位,但是我觉得先工作一、两年也好。小田总不发言。妹妹催她,「喂!你怎么不说话?」小田微微一抬头,说:「这是他的事,当然他自己最清楚。就好像一些女人,千辛万苦的嫁了丈夫,管丈夫的头,管丈夫的脚,我最看不顺眼,既然锦衣美食,还哪里来的这么多噜嗦!老公的钱,只要是他自己赚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的时间,他爱怎么糟塌,就怎么糟塌!做人家老婆,最忌『君子爱人以德』,只要老公不偷不抢不吃软饭,娶个把小老婆,也不算坏!」

    妹妹说:「你是最最贤良的,谁娶了你,可是大福气,哥哥,听见了没有?哈哈哈!」

    我微笑,小田也微笑。

    我们都是经过那一番来的了。为了小事吵吵闹闹,天下间仿佛有千万处令人不满的地方,到后来所有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没有劲去挑更好的了。

    可笑,不是吗?

    我知道,到冬天,大家披出皮裘的时候,我也会想起美丽,她的要求低,只希望有一件貂皮的短大衣。我更希望,到冬天的时候,我可以彻底的把一切忘记。然而我不是这种人。

    我看着小田。我相信她也不是这种人,大家都不再是一张白纸,大家心里面都充满很多很多事,说不出来的事,不如不说。

    而小田,我真希望她是我最后的一个女朋友,我实在没有那种时间与jīng力再找第三个了,毕竟拜伦说的:恋爱只是男人生活中的一部份。

花店

    每天下午,五点零十分,他便来了。他会说:“六枝玫瑰花,红的。”

    每天下午他来买六枝玫瑰花,我为他把花卷在纸里,用银色的缎带扎好。他会很慡快地付钞票,说声谢谢,然后走开。

    每天下午他都来的。

    准五时十分。

    两个星期之后,近五点的时候,下意识地我已经等候他的光临。他长得很秀气,态度温文,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气派,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衫,灰夹黑色细条子领带。衣着是这么朴素,打扮得十分得宜,他的一双手gān净纤细,有时候染着一点墨水。

    每天他推开玻璃,他说:“六枝玫瑰花,红色。”

    他不说“半打”,他说“六枝”,这是他的特色。

    我默默地把花给他,收钱,把钱放进收银机。

    他是最后的一个顾客,我们在五点半关门。

    在他出现之后,生活完全不一样了。

    我会自然地留下六枝长jīng玫瑰,方便他来买。

    有一日,有位洋人太太要买玫瑰花,只剩六枝了,我说:“太太,有人订下了玫瑰,买金盏jú吧,配紫色的兰花最好,怎样?”

    洋太太听我的劝告,但不甚快乐地用眼睛瞥了瞥玫瑰花,持金盏jú走了。

    五点十分,他来到。

    我把玫瑰递给他,他道谢。

    天气冷,他加了件黑色的外套,凯丝咪呢料,一条白色丝巾,YSL字样塞在领子里,口袋里一双薄皮手套,他穿的衣服永远只有灰、黑、白,他连藏青色也不穿。

    我没跟他说,我特地把这些花留给他。

    他是顾客,我是售货员,话不宜多。

    他离开后,我把店锁好,去候公路车回家。

    我把绒线手套缓缓套好,看着夜色罩下,城市灯光闪亮。

    日与夜都那么寂寞。

    母亲比我更寂寞。

    她微笑问:“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她常常在这句话后停一停:“如果你有一个家庭,我可以来照顾你的孩子,为你做家务,小家庭有那种温柔的光,令人jīng神一振。”

    我报以微笑。

    我很少有约会,有时候一连推掉好几个约来陪母亲。我并没有为谁牺牲,我qíng愿陪母亲,我觉得那样更有味道。

    我有一份清静的工作,毫无创造xing的。在店内,没有顾客的时候,我看小说消磨时间。

    有时候一天可以看一本。

    老板选中我唯一原因是我有漂亮的牙齿,是以当我笑的时候,顾客会觉得舒服,我的确常常笑。

    花店很美丽,那种糙香,清新的水味,各式各样柔软的花瓣,早上送花来,我接收,点数目,签单子。石竹一捆捆地放置桶中,碗大的荷花,天堂鸟。

    有时候我们也备有常绿植物。最受欢迎的还是玫瑰。

    “用花代语。”洋人说,他们把玫瑰代表爱意送给女友。

    我奇怪他的女友是谁。幸运的女孩子。

    相信她一定是个名媛。

    名媛的定义:家庭优裕,欧陆受的教育,会说美丽的法文与英文,衣着时髦而具品味,相貌娟秀,仪态优雅。

    可以肯定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配得起他。

    我们的花店附属在一家大酒店底下,如果酒店要大量用花,也会预早通知我们,大堂中那盆大型的花,由我负责cha妥jiāo出。

    我不会cha花,但糙月流给我的印象很深,常买了书回来参考,久而久之,似通非通,真是bī上梁山。

    老板娘跟人说:“最紧要是定xing,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找了,她做了这么多年。”

    原来她在说我,没多久她加了我薪水。

    在店里我穿件白色的罩衫,宽身,细麻布。

    我每周末洗gān净制服,熨得笔挺,星期一早上是我看上去最整洁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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