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说:“唐,没有人提到那个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给唐,劝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每一个人都可怜。活在边界上呵,没有不可怜的人。最可怜的是无论怎么样,第二天还是要起chuáng的,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qiáng的笑,“喂喂,我这瓶XO已经只剩两寸了,你们省着点喝好不好?”
唐说:“回香港去,一个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说,“但是我没有家,我父母双亡,只有一笔银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决,琪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唐又把杯子倒满了,他说:“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个乖儿子。”
“我希望琪琪永远不要离开我,”我说,“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rǔ长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美洲欧洲没有关系。西伯利亚也没有关系。巴黎有什么美?我请问你独自一个人踯躅在香谢丽舍,巴黎有什么美?”
唐喝了一点酒,可爱起来,他说:“朱明一个人去巴黎十来次.信不信由你,你去问她快不快乐?”他还肯说着她,这证明他还记得她,后来就不知怎么样了。
我记得后来他不提她,他不爱她,他也不恨她,他当她不存在,听到她的名字除了有点疲倦与烦厌之外,他没有别的感觉。
我站起说:“我出去走走。”
唐笑说:“琪琪,你当心,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转过头来,“也不过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做人!”
琪琪说道:“做人像我们,留学生,毕了业总有工作在等着我们,算是天之骄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们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是跪着的,站着的,人要满足现实才好,是不是?我们还要怎么样,左右不过是点儿女私qíng——我爱他,他不爱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牵挂,看远一点,说不定有更好的在那边苦苦的等着呢,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别qiáng求。朱明丢了唐,没什么稀奇,这种事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时会发生好几次,十多次。我们不要再谈这题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chūn,天气非常的冷,晚来天yù雪,但天太冷的时候雪也落不下来,忽然之间,眼前起了鹅毛大的雪片,飞舞着,扑到我脸上,撞到我嘴里面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别。但是琪琪与男人一样,没有了我,她一样生活,爱qíng占太少的地位。我与朱明太丰富认真的感qíng,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经病”一类。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颂的,一点不错。我慢慢走向唐与朱明的家。
我在附近摇一个电话上去,她马上来接的,“唐?”
“不,”我说,“我是方家豪。”
“呀,家豪。”
“我可以来看你吗?”
“我喝醉了。”
“没关系,我也醉了。”我说。
“那么我们俩再去喝。”她说。
我说:“你下来。”
我挂上了电话,走到她家门前,她已经下来了,穿着一件皮大衣,随随便便的靠着电灯柱,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辫子,就那样。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经足足瘦下一圈来。
“你好吗?”我问她。
她不说什么。
我与她一直散步,她这里附近有一家酒馆。
我说:“唐在我们那里。”
“是吗?”她抬起头来,“他这个人很奇怪,不见到他会想他,但是见到了他又巴不得逃远一点。”
“那你gān脆离开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爱我,我可以马上离开他,但是他不爱我,我不能够走。”
“你何必这么赌气呢?”
“做人不是一口气的问题吗?一口气不上来,也就是这样了。”她灰心的说,“我很少爱一个如我爱他,也难得开头的时候他也爱我。他不必承认或是否认,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来。我几乎看到了他的灵魂。然后他害怕了。我没有见过这么极度自卑的人,连爱都不敢爱,他把自卑带到我身上,我没有了光彩,我连画都画不出来。”
“你没有喝醉,你顶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也朝着我微笑。
我认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认识了她。但是唐却觉得她有距离。唐比较喜欢容易的事qíng,他爱吃罐头食物,爱看口袋画,爱喝可口可乐,他没有文化。他也爱上完chuáng可以一脚踢开的女人。他喜欢简单的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闯进了朱明,一个艰深的填字游戏,虽然引人人胜,但是他没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马上放弃。他心里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复杂的感qíng,而我早说过,唐喜欢简单的生活。
我并不觉得朱明难了解。她很温暖,很讲理,一个非常女xing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虽然琪琪看上去温馨如玉,纤纤动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实在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终身目的是要找一个能够欣赏她,也被她欣赏的男人,她可没有意思要成名要做个画家,她根本不是那种人。她作画不过是为了消遣,现在可能是为了生活……大多数是为了生活。
我们到了酒馆坐下,我为她脱下大衣,她身上穿着一件毛衣,松松的,我见唐穿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穿着他的衣服,满心郁闷。就算到今天想起来,心中仍是十分的伤痛。
朱明这么的爱他,而他故意不去爱她,只要他能够放松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轻松的叫了酒来,我实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样子,我把唐与琪琪的对白复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应该那样做,但是我想叫她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确确实实的不爱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静地说:“那么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吗?”
“一定有的,宿舍那么贵,如今都空下来了。搬回去,可以到饭堂去吃饭,我仍做我的好画家。”她幽默的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得做画家,其实世人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错,那好,做就做吧,真是yù罢不能。下个月我开画展,你来不来看?本来我想在画册子上写:给唐——现在看起来恐怕是不必了,留给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几岁了?”
“二十五。”
“我们都不小了,剩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
“谁说不是呢。”
“你看上去并不快乐呀,朱明。”
朱明吟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问:“这是陶渊明的吗?”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个人有每个人固执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将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动了,这是最最无伤大雅的一种固执。”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说:“在香港,有位小姐说道:丢了男朋友有啥要紧,重开锣鼓另开张,东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说:“我不是为了好处而来的,我爱唐,没想过要在他身上捞什么好处,纵然我们结了婚,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缠住他,你们放心。”她说着面色渐渐的变了,像是刚刚觉悟,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唐终于要走了。
朱明双眼直视地说:“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则我一点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或者挥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来,我不会回来。他很明白我的xing格,所以无论在什么事上他总要来个先下手为qiáng,他实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从离开家庭,跟一个舞女混得焦头烂额,无面目见人的时候,就对女人没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们,变相的出口气。他恨女人,恨他的母亲跟父亲离婚,恨她母亲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着他与别人上chuáng,恨那个舞女使他抬不起头来,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爱,朱明把所有的爱堆在唐的身上,也改变不了唐,这个世界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你肯离开他?”
朱明转头跟我笑笑,“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勉qiáng别人,或是为难别人,我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么凄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别人没有的东西。你长得漂亮,画画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说。
“把这些都加在一起,然后把唐给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你那么爱画……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别的东西……真把唐给你,你又后悔了。”
“或者会的,”朱明说,“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艺术家都非过这样的生活不可吗?毫不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依我看,你暂时先把唐搁在一边,然后努力你的功课,将来大家见了面,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么这样婆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不喜欢玩帅,我并不介意我做人不潇洒,爱一个人决不潇洒,为自己留了后步的,也就不是爱,我不介意出丑,你们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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