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qíng,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ròu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qíng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qíng?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qíng,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睛,短头发,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着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藉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著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jīng神有寄托,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qíng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碰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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