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_亦舒【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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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qíng,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慡慡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qíng,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qiáng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qíng。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qíng。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qíng,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qíng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

    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轻轻的chuī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样。"

    "是的。"

    "你还是喜欢蔡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你爱她,不是吗?"她很镇静的问。

    我的脸一热,我的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你怎样知道的,你几时知道的?"我问她。

    "傻小子,我一开头就知道了。"她微笑。

    我结巴巴的指着玛丽:"什么,你——"

    "是的,你以为你脸上的表qíng,瞒得了很多人?"

    玛丽斜斜眼的看着我,分明是在嘲笑我。

    我的天——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傻女孩子,啊,我的天!

    我到今天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凡是以为对方傻的人,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

    我的天,我完全上当了,我真傻。

    "我知道你喜欢蔡小姐,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玛丽说。

    "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我问她。

    "没有。"玛丽说:"我不会的,我处处为你着想。"

    "谢谢你。"我摇摇头,"不过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们都毕业了,而我以为没有人知道。"

    玛丽微笑,"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

    我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个很富经验的人知道我的心事,不稀奇,但是玛丽,玛丽也看得出,难道我的脸象本书一样?

    我得好好照一照镜子才行,研究一下自己。

    这件事qíng真是叫我啼笑皆非。

    我猜我不是一个能gān的人,唉。

    但是我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好笑,笑我自己。

    玛丽问:"你不生我的气吗?"她看着我。

    "怎么会?你很滑头啊,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但是你总算替我保守了秘密,是不是?我感激你。"

    "奇怪,"玛丽说:"我实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确是一个好女人,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的,我常常这样说,你听出来吗?"她眼睛闪了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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