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焰_亦舒【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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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怅惘的想:幸亏去年不会与她说什么,否则早失望,连去年秋冬雨季的美梦都做不成。

    「你这个人,一脸忧郁,蛮可爱的。」

    我啼笑皆非,「哟,多谢你欣赏我。」

    她双眼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动啥脑筋。

    这小鬼,我无话可说。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层硕果仅存的老房子内,露台非常宽大动人,我想:连住宅都是这么对板,为什么人却错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嘴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经是这么累,我心内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渐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遇溺的人结果便是溺毙,我微笑了,苍白地坚持下去。

    我见过一个作家的稿纸,上面印着「欢乐几何」的一枚闲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欢乐几何?又见过女画家顾青瑶刻的一颗图章,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人生道不尽的苦,我随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胜之何喜?回到家中,凄清有加,我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时正到公司,以后就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功夫,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日算一日,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事qíng就方便得多。最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我qíng绪陷入低cháo,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去做。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chūn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chūn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chūnbī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rǔ。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chūn。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she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xing,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chuī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chuī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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