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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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是,比现在的我要老,但没有加朦镜头拍,笑得很畅快,眼角与嘴角都有皱纹。

    我缓缓放下相架。

    只有顾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顾玉梨。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几个、不,三个不同年龄的顾玉梨同时出现。

    我转过头去。

    是区先生,他亲自替我拿茶进来,一脸笑容。

    “不是说没有空吗,咪咪的qíng绪还没闹完?”

    我呆视他。

    区先生近六十岁了,头发白掉大半,却不损丝毫风度,倍添潇洒,难怪前夫说话酸溜溜的。

    我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说过她千百次。”

    “我有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天气热,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趋向前来,细细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jīng神。”

    “区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么?”

    “她叫你什么?”

    “谁是她?”他大吃一惊。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这有什么难启齿的。

    我握住双手,深深太息一声。

    “是否为咪咪烦恼?女孩子大了,心思较为复杂,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

    “我同你,”我清清喉咙,“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

    他既好气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这个地步。”

    这么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为查探这件事而结识到他。

    我的心一动。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轻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不由我不维护起另一个顾玉梨来。

    他一笑置之。我则怕她会忽然闹进来,表qíng甚僵。

    我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看你还闹小孩子脾气,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又决定改口,“也好。”

    她会不会在家呢,我会不会看到自己?

    万一真碰了头,我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消失?

    我并不害怕,只是无限的讶异好奇震惊,自内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门,见一见自己。

    车子驶向住宅区停下。

    我问司机:“就是这儿?”

    他很出奇:“是玫瑰径三号。”

    “谢谢你。”我下车。

    那是座一层两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去按铃。

    天气炎热,出了一身汗,终于叫街车返家。

    甫启门,就听见女佣与咪咪又在冲突,这次不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真好,人世就该如此厌闷,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感觉难以形容。

    且莫理她们,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开领口,喝将起来。

    待心理准备好以后,迟早要去探访她。

    咪咪跑出来,见我呆坐,问:“妈妈,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将起来。

    魂,魂不守舍。

    灵魂的屋子是身体,既然没有皮囊,那么游dàng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过聊斋离魂的故事,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动,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与人结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顾玉梨的灵魂?那么,躯壳在什么地方?

    “妈妈,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脸色。”

    我回过神来,“我没事,来,再给我斟杯酒。”

    “别喝太多。”

    “你怕我醉?”

    “许多苦闷的中年妇女就是如此变为酒徒。”

    我笑一笑。

    “我与同学去看七点半。”

    “自己当心。”我对她说:“在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过是你自己。”

    “妈妈,我不知你说什么,至少我还有你。”

    “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嗳?”

    “你不是考虑自寻短见吧?”小孩始终是小孩,想到什么说什么。

    “才不会,我刚才找到人生新目标。”

    咪咪耸耸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静下来。我记得电视上有一套阳光下之罪恶,也正是我崇拜的亚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连忙端坐沙发上观看。

    会不会看这种电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连串幻觉……

    但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人生乐趣,生活太沉闷,巴不得跑进侦探片去担任一角,凶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计。

    啊,老一号的顾玉梨看qíng形过得不错,环境甚佳,这是一项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将来似乎有点意思。

    女佣过来同我说:“朋友约我出去喝一杯。”

    当然,她需要生活调剂。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哗,通宵达旦的狂欢。

    “去吧,我艳羡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电话似炸弹似响起来。

    还真不愿意去听。

    是朱陈丽华的声音。

    “你是谁?”她劈面问。

    “小姐,”我笑问:“你想找谁?”

    “玉梨?”她语气惊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没出去?”

    “丽华丽华,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谁来听这电话?”

    “哎呀,那你应该立刻赶来看看,我们在百老汇跳舞,又碰见那个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还是小的?”

    “比你年轻十岁。”

    我抓着电话发呆。

    “快来呀,还等什么?”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镜子一样,你没有好奇心?”

    我qiáng笑道:“一定是个丑妇,你们这些人就爱侮rǔ我,专门糊乱指一个ròu酸的女子,硬说象我,为什么不说僵死鬼象?更能满足你们。”

    “废话少说,到底来不来?”

    “好,来,你到百老汇门口等我。”

    “快点。”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妆?去它的,何必讨好自己,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

    我锁好门,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还真没有勇气,再说丽华也在,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起,可以退贼,不必怕一个小妞。

    迷底要揭晓了。

    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丽华果然穿着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

    我连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我瞪着她,gān么,疯了?

    “不是用这种办法,你肯出来?还不是捧着电视亲吻,闷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这只妖jīng。”我举脚作踢她状。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来,快来,喝香槟吃鱼子酱,既来之则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兴高采烈,见我这个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丽华说:“你看这里多热闹,挤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难为自身。”

    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没有这么疯,蛮有趣的,不禁拉住丽华,说声谢谢。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妆间。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层楼。

    我自一道回旋楼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风日下,要是咪咪穿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郑重对付她,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少女的双腿确实很美。

    我们十七八岁时,亦流行过迷你裙,我莞尔,当时何尝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我并不在意,低头在她身边错过,但是她接着转过头来,使我不得不抬眼。

    这一照面,我如遭雷击。

    回旋楼顶有一盏水晶灯,发出柔和闪灿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对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阵晕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见年轻的顾玉梨好奇地瞪着我,双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终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喉咙gān涸,心神大乱,横看竖看,这女孩都是十九岁时不快乐的顾玉梨,我当然认得她,比谁都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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