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他曾听一位半岁大婴孩的母亲说的那样,“以前我早上五点都还在酒吧游荡,现在却已经起床给仔喂奶和做早餐了。”
他突然想起,年轻母亲脸上笑意温柔,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光,连同她脚踝上的刺青也温柔起来。
“苏礼铮,快下来!”楼下忽然响起朱砂的呼喊声,声尾长长的拖着,有些俏皮,又有点懒散,“有人找你!”
他回过神来,失笑的摇摇头,将刚过来放在膝盖上的杂志放回原处,起身就下楼。
长长的木制楼梯,当苏礼铮出现在拐角处时,朱砂仿佛看到了旧时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卡其色的休闲西裤,黑色的鸡心领毛衣,领口露出白衬衣的领子,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似乎有些许的散漫。
然而朱砂深知,看着散漫的是他,最为认真的也是他。
他走下楼来,问她:“什么事?”
“隔壁家阿姨有事找你,说她家女儿老是偏头疼,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朱砂掂掂怀里的小宝,将事情告诉他。
小姑娘是前头那家工艺品店老板的女儿,十一岁了,两年前开始偏头痛基本二十天左右发作一次,早晨起来就疼得受不了,左侧太阳穴跳痛,有时还呕吐。
据小姑娘自己说视野里有黑白交错,基本都是睡一觉就好,但是这一天基本就没法上学了,所以这两年都是二十天左右就得请一天假,后来怕是脑子有事,就去医院做了核磁,医生开了川芎清脑颗粒,怕有副作用,家里就没给她吃。
暑假的时候带她去省城看病,医生让做让二十四小时小时长程脑电图,结果也没事,还是给开了川芎清脑颗粒,然后又没吃。
苏礼铮详细问清上述缘由,忽然回头问朱砂:“小师妹,循行头侧的……属于哪条经?”
“胆经。”朱砂低着头给小宝剪指甲,头也不抬的应道。苏礼铮针灸学得一般,恐怕是记不得这些了。
她帮小宝剪完最后一个指甲,将人送到夏岚薇怀里,凑过去看了看小姑娘的舌苔,问了声,“胆火上炎?”
苏礼铮点点头道:“舌红苔黄,头侧部抽痛,伴随呕吐等胃肠道症状。”
他说完觉得觉得很有些意思,两个都是西医科班出身的人,却聚在一起讨论中医如何辩证,若不是有家学渊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方子定的是极简单的乌梅白糖汤,用干乌梅或醋乌梅7颗,白糖50克,煮水温服即可,味道酸酸甜甜的,有些像夏天喝的酸梅汤。
朱砂见他有了主意,便又走开,抱着手臂在门口东张西望,又回头去看他到处找纸笔,幸灾乐祸的笑了两声,换来他有些恼恨的瞪眼。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在她迫于无奈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月里,他橡胶手套上的血迹,他永远都冷静理智镇定自若的神色,以及他毫不留情的批评。
往昔所有的埋怨和忿忿,年少时怨他不讲旧情,口口声声叫她师妹,却如此严厉,下班后连他想解释都不肯听,这些心情突然就让她觉得很可笑。
屋外的阳光有着冬天才有的温暖明媚,温和得像睡梦中被母亲轻抚的触感,朱砂站在门口,依着门框,转身看正在写处方的苏礼铮,心里一轻,突然就笑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心头突然一动,“小师妹,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觉得有些好玩。”她笑着摇摇头,轻声回了一句。
也许一个人长大的标志之一,是学会去正视自己曾经的错误,懂得去原谅和放下罢。
待那老板带着小姑娘千谢万谢后离开,苏礼铮将笔放在鸡翅木做的茶几上,起身走了过来,环着手臂似笑非笑的看她:“心情不错?提醒你一句,后天就要回去了。”
朱砂脸孔僵了僵,笑脸变成了苦瓜脸,哀嚎着跑去找夏岚薇,“薇姐!我要吃……”
她列了一长串菜名,都是此地特有,势要在离开之前再大饱一次口福。
苏礼铮听得好笑,走出了门口,站在长廊边看稀稀疏疏的来往游人,仿佛听见不知谁家在放昆曲,“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腔婉转,空气里都多了几分温软妩媚,他就势坐了下来,半阖了眼听着,偶尔屈起手指在膝盖上敲一下。
其实哪里是只有朱砂贪恋这里的风光与美食,他也贪,贪这如同世外桃源可以不问俗事的岁月静好,贪这可以与友人把盏言欢仿佛重回昔日的片刻快乐。
可是他也知道,他不属于这里,朱砂更不属于这里。他们其实都是太过清醒的人,从小到大,教养和家训刻在了骨子里,时刻都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
他想起祖父那快要整理好的手稿,想起病房里非要找他的病人,也想起那些彻夜不能眠的大夜班。
那是他的战场,也是朱砂的。
苏礼铮睁开眼,有些惆怅,呆坐了片刻,终于感觉到有些凉,便起身回屋。
他找到朱砂时,她正在教夏岚薇如何给小宝做斜颈的按摩,又教她如何给孩子做保健,“……要是他有痰,可以多按丰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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