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这个颜色_亦舒【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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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香来的时候,我同她说:“我要一大叠纸与一打笔。”

    她讶异,“你要写东西?”

    “是,九十天,每日写三千字,我还可以写一本书,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国香说:“好,我站在你这边。”

    她眼睛鼻子全红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应我,把它在‘天地’中连载……”

    “现在替我们写连载的是倪匡,你先给我三万字,我们开会决定。”

    “太好了。”

    国香坐在我旁边,“小陈,”她怜惜的看着我,“其实很多人都很喜欢你,只是你脾气古怪,不易接近,又大qíng大xing,过分散漫,譬如说司徒英,他说他批评你,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祸从口出,但你始终没原谅他。”

    我也曾回骂司徒“含血喷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还提来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骂的时间来写小说。”

    “好得很,”国香说:“有题材没有?”

    我指指脑袋,“有一点点影子,要把这一点虚无飘渺的qíng节变为一篇小说,真的痛苦。”

    国香给我鼓励,“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过书。”她下意识看看壁钟。

    “国香,你有事,就别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发上构思科幻小说。

    一个主妇(相信到2070年也还有主妇这个身份)。她识闯时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轻男人,他们发生感qíng,但她开始怀念家人,终于离开了他……

    没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从前我很热衷于将三句话变为十多万言的小说,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构思,那三句话始终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话。

    我在国香送来的纸上涂写大纲,现在我非要把它写出来不可。

    主妇……年二十八。年纪或许太大了。有读者问过我:“你的书,都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吗?”吓得我臭。这样吧,主妇,年二十六……

    “小陈”

    我抬起头来,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么来了,过去两年,他一直视我为第一号对头,我吃一块薯片给他知道了,他都会在专栏内影she我骂我。

    “司徒,你这个大忙人,有事找我?”

    “来看你呀。”

    “请坐请坐。”

    “常国香叫我来的,”他慡快坦白的说:“小陈,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么?”

    “我不住噜苏你。”

    “有吗?奇哉怪哉,怎么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聋,看不见听不到,我只知道咱们是好兄弟,喂,我这里有个难题,女主角多少岁数至适合?”

    他怔怔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在想,两个成年人怎么会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说:“司徒,我可不需要同qíng分。”

    “谁同qíng你?我可怜我自己,以友为敌。”

    “你不还没回答我,女主角多少岁为妙?”

    “十九岁,惹火尤物。”

    “现在不流行这一类型的女人了。”

    “小陈,你简直问道于盲,我从来未曾写过小说。”

    “那你应该坐下来写。”

    “是的,我很惭愧,实不相瞒……”

    我与司徒谈了一个下午。百分之一百开心见诚,互相诉说工作的困难。

    他没有提到我健康上的问题,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谈。他为我的小说大纲提供很多宝贵的意见,我一一记录下来。

    三小时后他离开,我再涂改一会儿,便上chuáng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丰富的素材。

    来接我的并不是国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常国香叫我来。”

    我一转头,看到的是一张清丽的鹅蛋脸与一身淡huáng色的衣裳,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低呼:“衣莉莎。”

    这是我前任女友,摄影师衣莉莎。

    国香真是伟大,她把他们全叫来了。

    “好吗?”我轻轻问。

    “你瘦了。”她说。

    “没有的事,你们都心理作用,哪里有这么快,咦,今天没带照相机?”

    “没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们落楼。

    衣莉莎说:“国香一会儿来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么样。”

    “没怎么样,象狗窝。”

    “你这个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兴。”我是由衷的,“瞧你,多么漂亮,整个人会发光的。”

    “文人多大话。”她同以往一般的娇柔。

    “多久没看见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说:“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谈这个。”她的手臂绕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回家去。”

    就象从前一样,我曾经爱过这个美丽的艺术家。

    我们起冲突是为着很小的事。

    她爱出锋头,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访问,我都责备她、嘲笑她、讽刺她:“咦,象卖白花油一样,附送玉照。”等等。

    到后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骂她幼稚。

    我忍不住说:“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她红了双眼。

    “你原应有个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说:“我有责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我说:“我太固执,我不该gān涉你。”

    “小陈,以前从不见你这么开通。”

    “以前我的思想没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脑袋。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

    “当然,衣莉莎,当然。”

    “明天我们到海滩”

    “不,衣莉莎,我要写东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节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后见不到我而卖帐,好不好?”

    衣莉莎哗一声哭出来,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几时变得这么通qíng达理,小陈?”

    眼泪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贵的衬衫上面,并且要我掉进头来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来看我,为我打扫洗烫,”我笑说:“而国香则二四六来我处做饭,星期天我不见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来杏眼一睁,要好好捧我一顿,随即想到小陈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叠声应充,“好好好。”

    她告诉我,本来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辑时装照,现在取消。

    “又是为着我?”我假装生气。

    “不不不,我怕得huáng热病。”

    “千万不要为我。”我慷慨的说。

    尽管表面装得这样大方,深夜,当她们都离开我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偷偷为自己哭了一场。

    国香发动全世界来陪我。没有一个晚上我是一个人度过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来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来接班。

    男男女女一开口总是:“嗨,常国香叫我来。”有的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

    上午,我写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疗。

    王聪明任主诊。他对我极友善,真正的关心我,把很苦楚的一个过程化腐朽为神奇。

    我生活变得极有规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本来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乱上门去找人;谁知道对方忙不忙?肯不肯见人?

    但现在不到大半个月,大家已养成“在小陈家见”的习惯,我的公寓几乎没变成沙龙,朋友川流不息,他们不给我有机会静下来,不给我胡思乱想。

    国香嫌电话不够,索xing装多两具,白酒红酒一箱一箱抬回来,衣莉莎与国香合作,雇了专门打扫的佣人来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丰富起来,在我这里没有猜忌,没有斗争,气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来,都微不足道,因为往下数,我只余七十个日子。

    每天我写三千字目标订下之后,又发觉不够,于是赶五千字。

    照说五千字是颇大的负荷,但下了决心不拖不磨,现在只需两个多小时便赶出来,据国香说:还是不错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杂志社开会,把我头一万字影印数份,jiāo与有关人士阅读。

    国香说:看一万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说是好是坏。

    据她说:会议通过,意见一致,这篇小说是好小说,天地决定起用,并且在日后出单行本子,cha图方面,由衣莉莎的摄影代替,别出心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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