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去的女人_亦舒【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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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跟他说:“洋女人不必带到家来,你好自为之,小心为上。中国女孩儿可以来吃一顿饭。”

    他不大把女朋友带回来,他不与我们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远,用着老子的汇款,自得其乐,不出大事,我是不会知道的。

    妻跟他说:“思恩,今天来吃饭吧,我煮了汤。”

    我说:“你别白叫他,他有他的节目。”

    思恩的眼睛与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网球拍一扔,有人拍着掌,她向思恩走过来,原来也早看见他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长长的。

    思恩趋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说话,她点看头,一语不发。妻说:“很美丽,那身段是无懈可击的,那胸长得多么好。”我转过头去,温和的一笑。

    妻怀孕有六七个月了。

    思恩没有跟我们回去。我开看我的福士威肯与妻到家里,吃扬州沙饭,看电视。思恩在八点多来了。我捧着饭碗瞪他一眼,妻为他去预备饭,他那样子是懊恼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问:“你女友呢?”

    他接过了饭,大口大口的吃着,吞了半碗,才说:“在家温习,不肯出来。”

    我“啊”了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么科目的?我不相信那书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说:“你别多讲话,当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赌气的说:“你们都拿我与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么好,还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岁半拿博士,我若廿六岁才毕业,也就是个不成材了,思惠廿八岁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这个,思惠那个,我就快疯了,我坐下来就是思惠的影子,从一岁开始,妈妈就说:‘思惠都会走路了,他怎么赖人抱?’我是不该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这个无赖,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说了两车话,怪在我们头上来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还有你这个好老婆,处处护着他──还有饭没有?这炒饭恁地香!”

    妻笑道:“这人益发无法无天了。”

    我说:“你几时开始温习?”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没有问题。”

    “她是你同学?”我问。

    “谁?”思恩问:“哦,她?不同系的,念着化工,跟你一样。”

    妻把饭给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机械工程。”

    我说:“他才弄不清楚,他连念什么也弄不清楚。几时等他念完了,我们也好回家,如今为他放逐英国,开什么玩笑。我们若走了,他上什么地方吃炒饭去!”

    妻说:“外头开着这些中国饭店……”

    思恩说:“真受不了这种夫妻,一唱一和,这年头,吃一碗炒饭,就得听这许多闲话。”

    他先笑了。

    你别说,思恩有思恩的好处,他笑起来那种稚气,就打得动女孩子的心。这人功课马虎,开车箱,网球jīng,桌球jīng,又舍得花钱,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每个周末上跳舞场、看电影,要不就过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说:“是呀,我功课是不好,但是功课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这么的活了下去,这就活了廿三年。

    妻说:“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说我们兄弟像。”

    妻说:“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觉得你漂亮,你老气,没有他那种飘味,也幸亏你老实,不然怎么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个不心惊ròu跳的,又有什么味道。”

    思恩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学院说:“那是沈的弟弟。”现在大家都说:“哦,原来你是思恩的大哥。”我这退位让贤了。

    然而他终于把女朋友带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热得不像话。我自图书馆回来,妻正招呼他们。两个人像吵过嘴似的,都不开口。我先有点烦,这女孩子,长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不好生气,跑到别人家来摆架子。

    我也没什么话,大家吃了菜,点心。

    妻说:“工程部打了电话,让你去一次,他们叫你去取那个MIMACHE。说是通知你多时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点点头。

    那个女孩子忽然抬头chūn了我一chūn。我觉得她脸圆圆的,还是那种金棕色的皮肤,就像一头猫似的,大抵这样的女孩子,是有资格发点小脾气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说:“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后面一大串.”

    我打断了他,“要不要多一个chūn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两个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气来,就跟我说:“咱们思恩不错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个脸,什么都爱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时折腾女孩子,今天报应来了,我不喜欢这女孩子。”她母xing大发,维护着思恩。

    我微笑说:“当心胎气。”

    她坐下来,用手撑看头,“思恩都告诉我了。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应着。

    “母亲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亲已六七十岁了,长年不见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没回过去,统通把香港的陋习也染上了。思恩说爱她。”

    我不在意的说:“思恩爱她,不过因为还没得手。思恩爱的女人多着呢。”

    “思恩真爱她,向我要钻戒来了。”她说:“你说奇不奇?那钻戒原是两只,当年妈妈买的。一只给了我,一只是思恩的,怕他弄丢了,暂存我这里,那戒指虽然不大,却上好的货色,我是不给的,问过妈再说。”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爱玩的男孩子,随他去罢了。”

    妻说:“思恩是有点好处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临睡的时候,妻说:“你看到她的裙子没有?那是什么料子呢?如此贴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进了产房,十二小时后养了一个男孩子。

    那个穿贴身衣料的女孩送来了两打上好玫瑰,署名是“兰花”。我这才知道她叫兰花,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样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硕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来医院陪着大嫂,又计划着明年的博士。

    我问:“爸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很有点高兴,爸说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镑给我。爸说今年很是不错,又添了孙子了。”“你打了长途电话?”我问。

    妻笑,“自然,他还写信呀。”

    我摇摇头,叹口气。

    “爸说让大嫂抱着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开,就罢了,他会写信给大嫂的。”思恩说。

    妻看我一眼,说:“他最不爱回家。”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与你女朋友说一声,谢谢她送了花来。”我把名片给他看了。

    思恩说:“她送了花来?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有点怪怪的。

    妻问:“你与她怎么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绝,不见得特别开心,我打听过了,她没有别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欢她也没用,在她家坐到十二点,她就找藉口轰我走,想看真有点生气。”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来越不堪了。

    妻连忙说:“罢了,思恩,再说你大哥要骂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么把她当粉头?”

    我忍不住,板起脸来,“什么粉头面头,你们两个人说话卑俗到这种程度。”

    思恩吐吐舌头,不响了。

    妻在医院裹住了一个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计央人请了个中国太太来帮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馆做工,也乐得寻点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么都不放心,爬起chuáng来看孩子。过了才一个月,大家心里都疑惑,可是不说,倒是思恩嚷:“我侄儿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确像叔叔,我想,那德xing别像他就好。妻笑,“你别说,像思恩也有好处。思恩不乐了,“唷!像我有什么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与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个月,到时也秋凉了。

    我问思恩:“你几时去意大利?”

    他不响。

    “照啊,”我说:“那三百镑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说:“我本来想跟兰花一起去,她说:‘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这么一趟回来,我花的是自己钱,却跳到huáng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么关系了?’我说我请她,她又生气,抢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镑!’你想想,这女孩子恁地难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这兰花倒很有点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说。

    我点头,“倒也好,我也放心点,倒省我请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开一个会。”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机械工程,又不是时装,开会开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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