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打电话给他,「你现在满意了吧?我亲自出马。」
「求之不得呢。」彼得笑。「明天一早八点,请你把车子开到凤凰路五号去接人,那边有一大堆女孩子,你的眼睛睁大一点,然后把她们送到半岛酒店,我与新娘子新郎都在那-等你。」
「为什么我眼睛要睁大一点?」我问。
「你这个人!当然是选爱人罗。」
「哼!」我摔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起来了。老实说,彼得的表哥我只见过一、两次,很可能记不清他的睑,我只是给面子姚二伯伯与彼得罢了。当然,人家看得起爸爸的车,难道拒绝不成?如果阿雄不是请假去求婚,倒是没烦恼的。
我在花圃-剪了两打huáng玫瑰,裁掉花jīng,用胶纸散散的黏在车头上——这也是看回来的,花车都这样打扮。不过他们用纸花,我用真花,这个时候,叫我哪-找纸花去?
阿雄把车擦了又打蜡,白色的劳斯莱斯,看上去的确很美丽。但是阿雄的制服不合我身,袖子吊了一截,裤子也嫌短,我只好穿自己的白裤,戴他的帽子。
其实司机何必穿制服呢?这都是爸主意,他就是这样,事事都得办妥当。
我叹口气,把车子缓缓倒出车房,驶出马路。
早上八点正是jiāo通最挤的时候,我可得小心开这辆车。
凤凰路五号。
我知道那条路,静得很,两边都是凤凰木,秋天的时候,红花落叶铺满了一地。
本来十五分钟可以到达的路程,因为塞车的关系,开了三十分钟才到,五号门口,早已经有人在等了。我停好了车,他们嚷:「是这辆了,是这辆了,号码也对,快上去吧,一会儿就迟到了,我们随後便来,现在客人挤,大家走不开。」
「他们」是一大堆人,多数是中年妇人,既紧张又慌忙,jian像世界末日一样。
我暗暗好笑,结婚,何苦这么忙?
我张望一下,可没见到彼得,也没见到梨梨。对了,他们在半岛酒店呢,那么我来接谁?真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子敲敲玻璃窗,我连忙开了门,让她上车,她坐在后座,
松了一口气。我问:「就是接你一个人,小姐?」
装司机就装到底吧。
她很疲倦的说:「是,请你送我到酒店去,劳烦了。」
「她们呢?」我指指那些三姑六婆。
那女孩子苦笑:「你没听到?她们随陵便去。」
「啊。」我答。
我刚要开车,她忽然之间抬起头来,看清楚了她一双眼睛,我就呆住了。
她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未经化妆的眼睛。
它们是这样的有感qíng,这样的带点哀伤,配着两道女孩子不应该有的浓眉,看上去如此特别。
她的皮肤白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细麻裙子,在晨早的阳光下如许清新。
但是她的神态疲乏。
她是谁?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其中一个伴娘?
彼得对了,他说今天会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包在我身上。」他说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一趟司机做得不冤枉了。
她把头靠在车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把倒後镜调整得很好,我可以看到她整个睑。
她一定认为我真的是司机了,她没跟我说话。
车子一驶出大路,忽然之间塞了起来,得一寸一寸的行驶。一定是前面出了事。
她发觉了,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塞车。」我答。
「怎么会的?」她很好奇。
「前面一定撞车,这时候车子本来挤,再有点毛病,当然是这样了。」我解释。
「那么到酒店得多久?」
「本来是廿分钟。现在?」我耸耸肩,「谁知道呢?」
「我的天,我会迟到吗?」她急急的问。
「你几点钟到教堂?」我问。
「十一点。」
「当然不会迟到,」我看看表,「现在才八点四十分。」
「啊。」她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还没化妆、换衣服。」
「其实你不需要化妆。」我说:「你很好看。」我说了司机不该说的话。
她笑了,「谢谢你。」
她很年轻,非常的年轻,从她的笑里,可以看得出来。
车子里冷气很舒服,虽然jiāo通塞得很,一点不觉烦躁,并且四周的车主,都朝我们这边看。
「这部是劳斯是不是?」她忽然一问。
「是的,小姐。」我笑答。
「太漂亮了,我还第一次坐。」她说。
「与其他的车没有什么分别,四个轮子,代替走路。」
「是的,仔细想来,一切不过如此,但是很多人不这样想。」她说。
我把车子驶前几尺。
「你开这辆车很久了?」她问。
她真的把我当司机了。很好,做司机也是上好的职业。
「不一定是开这辆。」
「他们有好多辆车吧?」她问。
「我觉得借车子是完全不必要的事qíng,很虚荣,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车就算了,结婚与车子有什么关系?」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很有意思。
「是的小姐,」于是我说:「但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今天阳光很好,适合结婚。」我说。
「太阳往往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她忽然说。
我在倒後镜又看她。我要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女孩子。
我只要知道她是谁,就可以叫彼得与梨梨介绍给我,然後我决定追求她。
我很轻松,我用口哨chuī了一支歌。
她转过了头,「那首歌叫什么?很好听。」
「老歌,事实上相当俗气,它叫『如果我把心给你』。」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听过,」她很开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你是否会小心爱护,你是否能永远温柔待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
「是的,」我说:「就是它了。」
「好歌,有些好歌很俗气。」她说。
我笑,「有些好歌很清秀。」
「你很对,」她也笑,「你太对了,歌是不怕俗气的。」我也很开心。她的jīng神好多了,刚才很可能因为早起,她的脸色不大好,现在完全不同了。
她问:「车上的花,是真的?」
「是。」我说:「今早采下来的。」
「可惜了。」
「但纸花不好。」我说:「我最不喜欢纸花。」
「但这玫瑰会枯萎,不到中午就枯萎了。」她说。
我转头,「你难道没听过这个吗?「『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我不知道她听了这句话会如此震惊,她整个人呆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的恢复过来,她低下了头。
她缓缓的问:「谁说的?」
「波尔扎克。」我说:「法国作家。」
她看看我。她的脸是小小的,白皮肤衬着漆黑的眼睛。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的学识很好。」
「我?大概因为我是司机?」我开玩笑的问:「听以你才出奇?」
「司机是好工作。」她淡淡的说。
我暗地喝了一声采,今天很少女孩子会这样说。在今天每个女孩子都想嫁留学生、医生、律师、建筑师。今天多少女孩子的眼睛长在额角头,怎么会说她这样的话?
车子还是流通得很慢。
我看表。
差不多九点了。
应该早就到了酒店的,但是遇到了意外。她换衣服或需要一个钟头,我得想法子把她尽快送到酒店去。
然後我就问彼得她是谁。
「你疲倦吗?」我问。
「有点点了。」
我问「我是否讲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说说话解闷,车子太塞了。」她又看窗外。
「是的,」我说:「又不能往别的路走,我想知道前面到底放生了什么事。」我也看窗外。
「照这么,几时可以到达目的地?」她问。
「至少还有半小时。」我摇摇头。
「能不能下车打电话?」她问。
「我想不能,我们在路中心,两边是天桥,那里找电话去?」我说。
「我真傻。」她笑了。
「你可要听音乐?」我问。
「不要。」她答。
「口香糖?」我问。我自己正在嚼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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