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_亦舒【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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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图书馆见到了她,我问:“玫瑰,你怎么那天没有舞伴?”

    “没有人约我,我登报纸不成?”她笑。

    “有人告诉我,方德明约了你,你答应了。”

    她说:“奇怪,德明也这么说,有人告诉他你约好我。事后又想不起谁说的。”

    “真气。”

    “有什么好气?”她脸上闪过一丝淡漠,“都过去了,记着gān么?小事。”

    我可没有她那么洒脱,我气鼓鼓的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叫我约了旁人。”

    “伟,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只是我的补习老师,我怎么可以霸着你?你爱约谁,就是谁好了,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我那天玩得很开心。”玫瑰说。

    她转过了话题,打开了国文书。

    她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同学与她作对,没有舞伴,她都认为是小chūn,想令她难堪的人,恐怕要失望了吧?

    她真正视为要事的,只有一样:她的功课。

    照我的看法,她是一定会将功课做好才走的,她不是半途而弃的那种人,绝对不是,这一下子恐怕谁都弄错了。她很赌气的一定要把功课做好。所以我与她的见面,不外是在图书馆里。

    快放假了,足有三个星期的假期,我问她有什么打算。

    “本来想去日本旅行,后来打消主意了,累,我想好好的睡四五天,养足了jīng神,再温习书本——可别告诉别人,人家会笑我的。”她补上一句。

    我说;“我就笑你,放假也看书,我觉得你可以应付功课,不必读什么了,耽下子钻到牛角尖去,反而不美。”

    “钻牛角尖?与你说话,就是这样有趣,学新的名词。”

    我笑了,她说得这样正经,连钻牛角尖也没听过,真是滑稽透顶,这还能算是中国人?

    “你笑好了,所以我要好好的念书。

    我收敛了笑容。“对不起,玫瑰。”

    “没关条。”她一仰头。

    她脸上的冷慢慢的露了出来,我看得很清楚,但是随即又溶化了。她是一个变化多端的女孩子,很有心思,心思却不胡乱用在别人不相gān的身上。她很成熟,这么久了,从没听她说过任何人一句不好的话。在陌生的环境里过生活,除了抱怨冷,也很少提什么,她是有一个目标的,我知道,只是她不说,我也不好意思提。

    她恐怕没有忘记那个开贝壳店的男孩子吧?

    她把她父亲的信拿出来给我着,我读了一遍,那是极好极简明的文言,她却还看不懂,我教她用白话回信,她还不满意,字写得太大,而且别字多,不整齐。

    我改正她,她不响。

    我为她补习的时候,她尊重我。但是平常见面,依然是捣蛋鬼,俏皮jīng灵,难以捉摸。

    她邀我上她家去。

    那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连着浴间,拨给她一个人用,亲戚家的佣人,自然也为她服务了,除了寂寞之外,应该是很舒服的。

    她说:“我qíng愿不放假,一放假心就散了,老想回家晒太阳:这里连续下雨,已经有一个礼拜了。”

    我说:“还有台风飓风呢,明年你不走,就尝到滋味了,没放假的时候你又一直嚷累。”

    她为自己的矛盾笑了。

    我可笑不出,我看见她案头放着一张照片,小小的,但是镜框很考究,是个男孩子的全身照,站在沙滩上,背景是出名的“钻石头”山。

    这大概便是那一位了吧?

    由此可知她心中自有别人,可怜我还打算与方德明争个你死我活的。也难怪她不在乎一个舞会里有没有伴,她是见过一点场面的女孩子。

    她坐在地毯上,看看我。

    我转过头来。

    “你认识我的家?”

    我摇头,“在一次旅行中,停过两天,很美,很商业化,的确是一个可以住辈子的地方,天气好得不像话,天堂一样。”

    “也得有钱才行呀。”她笑,说了句很老成的话

    “好象每个人都有钱的样子。”我说。

    “那倒是真的,没钱的早就站不住脚了。”她说。

    “香港也一样,没钱站不住脚,人人都想法子找钱,”我笑,“实在看不出读文学可以读出什么名堂。”

    “你父亲有钱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

    她笑,“人家告诉我的,你父亲开药店,是那种中药店,一格格小抽屉拉出来的那种。”

    “的确是。”

    她低下了头,“难怪你说没钱站不住。德明家开银行。”

    “也有抢银行的——你怕不怕这个地方?”我说。

    “怕?我还没有看清楚这地方哩。”她说。

    “你要不要看?我陪你——”

    “这……”

    “你好象怕我。”我笑说。

    “怕你?才不是,只是有人说我故意勾引你,让你教我功课而已。”

    “你是一个骄傲的人,你也听别人说的闲话?有一个中国寓言,说两父子骑驴子进城,你听过没有?”

    “有,后来左不是,右不是,把驴子扔到河里去了。”

    “可不是?所以,闲言闲语别总得太多。”我说。

    “只是你不要误会,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朋友管朋友。”

    “我明白。”我说,心里正酸着。

    “可是,”她缓缓的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说我骄傲?”

她的骄傲(3)

    她抬头的姿势就是一种离奇的骄傲,微微侧着头,眼睛斜斜的看出来,有半丝儿不置信,又有点洋洋自得,脸色的白,皮肤如玉,也是骄傲,甚至是用一手撑着坐在地上,也是不羁的坐法。

    “因为你的感觉就是骄傲。”

    “真的?”

    “我没有说你别的,我认为骄傲是种很好的气质,并不妨碍人,除非那个人有自卑感,那又与你无关了。”我说。

    她笑:“我认为我与你很谈得来,至少在你面前,一点骄傲的成份也没有。”

    “你不自觉。”

    她装个鬼脸,走到窗外看着看看,她就说:“我想回家。”那声音里有某种成份的落寞。

    我缓缓的说:“很小的时候,我很向往旅行,我问长辈:哪处最好?一位太太想了,告诉我:有爱人的地方最好。当时我并不明白,想想,果然是。”

    玫瑰回味了很久,忽然说:“说得很对。”

    “可见得千金难买心欢喜。”我说。

    “是的,”她说:“钱算得什么呢。”很有点难过的样子。

    我改变话题,“最近你在想什么?”

    “想回家,我真想回家了,有时候想起家要的一切,真会颤抖着哭一个晚上。除了哭不能做什么。但是与老师商量,他们说我不一定是不及格的,至少等这个学期完了再说。我是怎么想呢?花了这么多的钱,劳了这么久的神,轰轰烈烈的,忽然之间回去了,不免烟消灰灭似的可惜,我倒不是要面子,只是不开心。”

    “别想着回家,”我说:“你不是找到新朋友了吗?”

    “除了你,除了德明,也没有什么朋友。”

    “两个还不够?”

    “很难说,总不如老朋友好,对不起。”

    “没关系,一个人念旧是应该的。”我劝她。

    但是玫瑰玛璃是越来越苍白了,况且又发生了一件事,叫她心惊ròu跳的事。原来玫瑰本来是面冷心热的女孩子,到了这里又闷着,她便尽可能抽空去散散心,亲戚家也不十分阻止,她老以为这里的人都跟她家里的人那么纯厚,什么都说了一点,却被一个阿飞觉得她年经貌美,家里又有不少钱,是一块大肥ròu,于是死钉着她不放。

    玫瑰还天真得很,以为这个阿飞与我跟德明差不多。

    谁知这个阿飞心太急,真面目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玫瑰很害怕,要摆脱他已经不容易了,这个阿飞趁机跟踪,钉着她上学放学,玫瑰心里一惊,再也不能集中在功课上,恍惚得很。

    我看着很难过,但是我又不想她回去,念得好好的书,如果为了一个阿飞就这么走了,未免可惜。

    “可以报警吗?”我皱着眉头说。

    她带着哭音说:“他分明把我们家的车子弄坏了,但是我们也不敢指证他,他还假痴假呆的上门来,说他懂得修,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谁知又三日两头的来,说没钱,又不能给他,一给更加没完了。”

    “他以为我们有钱呢。”玫瑰掩着脸呜咽的说:“这种阿飞,什么做不出来?”

    “别怕,别怕。”我拍着她的肩膀。

    如今这个阿飞知道有人怕他,越发得意了,天天在玫瑰的门口走来走去,不肯走。偏偏玫瑰的房间又临街,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又没工作,一天廿四小时的钉着她。

    玫瑰的倔qiáng回来了,“我又没有对他不起,我偏偏不走了,倒要看他把我怎么样!毁我容?绑我票?”

    “快别这么说!”我说:“怎么想得这么多?我们这里还是有皇法的,他能拿你怎么样,要不大家去报警,你也说得对,报警最多是告他骚扰,又不能说其它,因为没有证明,只有引起他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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