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唱片,“没有”,”我说:“先一两年也有约过女孩子,现在功课很忙,抽不出空来。”
“将来谁嫁了你,一定很快乐。”玫瑰说。
我笑了,“不见得,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让她听了京戏,昆曲,绍兴戏,弹词,然后问她喜欢什么。她喜欢弹词,但是听不懂,听不懂她也说好,并且要求再听一次,我给她听了“杜十娘”,她很满意。
我收了唱片,跟她说:“你回去了,也不要想太多,不如找间大学报了名,继续读书的好。”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会跟你写信的。”
“找个男朋友吧,以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找得到男朋友,你别太嫌人家就好了。”我笑,“你想是不是?”
她答:“只是……算了。”
我已经晓得她的意思,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难怪她。我转了话题,看看钟,我建议出去走走,还来得及,她也说好。
我扶她起身,“今天一天特别长。”我说。
她忽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等我一呆,她已经在穿大衣了。那是飞快的一吻,但是她柔软的嘴唇却好象一直糯糯留在我脸颊上,我很久不敢说话。
我们叫了一辆车子出去,并没有到她的“好地方”,我挑了一间中式夜总会,那种最最不堪,却也最最繁华的地方。玫瑰没有去过,听见夜总会有粥吃,第一个笑了。
我们还真的叫了粥与几个小菜,一边吃,歌台上就有歌女出来唱歌。
我对玫瑰说:“如今歌女也不叫歌女,叫歌星,舞女叫舞星,戏子叫明星,都是星。”
“这么多星?”玫瑰笑,“吧女叫什么?吧星?”
我也被惹笑了,“你不晓得,还有种酒女,恐怕也得叫酒星。”
玫瑰说:“那种无聊的男人最讨厌,这些星星,倒还可以原谅,不过是赚点钱吧了,正经钱比什么都难赚呀,只好在这个上头动脑筋是不是?”
“说得很对。”我点点头。
这个时候,台上的歌女在唱一首歌,声音不怎么样,相貌身裁第一流,她穿一件红色的长袖小领口裙子,裙脚拖在地板上,粗看没有bào露的地方,谁知道她走一步路,却露出***,原来裙子开着高叉。
玫瑰赞道:“真漂亮!”
在这种声色场所耽久了,不入迷才怪。
我笑说:“也叫你看清楚了这个城市。”
玫瑰说:“日日从学校到家,家到学校,大不了参加几个舞会,看场电影,我倒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多数中年人来的。”我说:“还有其它的地方呢,你不能去的,我也没有门路。”
“很可怕。”她伸伸舌头。
“走吧。”我说。
我又送了她回家,她谢了我。
这是头一天。真是特别长的一天。我躺在chuáng上,老是耳畔有她的语声,我睡不着。直至天蒙蒙亮,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我看钟,已是十一点了,我一转身,意外的看见玫瑰坐在椅子上,正看画报呢,也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来了又多久了?
她听见声响,也转过头来,一脸的笑容,“睡得这么香甜,我把这房间的东西都偷光了,你还不知道。”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自然有说不出的开心我笑问:“谁给你开门的?”
“佣人啊,你父母都不在家呢。”她说。
“父亲上班,妈妈大概是约了什么太太,也出去了。”
她走过来,坐在我chuáng沿;“你也很孤单。”她说。我笑了笑,“昨夜可睡得好?”
“不好,老做梦,看见爸爸妈妈,不知道多难过。”
“你心事也太多了,还有几天就回去了,怕什么呢?”
“只怕回去了,又做梦看见你们。”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面想着她的话,也不好过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让开点,我要洗脸刷牙呢,脏死了。”
我说着推了她一推,她倒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伏了下来,脸就压在我胸前,
一头的黑发,我伸手轻轻的摸着它们,“怎么了?”我问。
她不出声,她的手抱住了我腰。
“既然这样,”我说:“你就不要走吧。”
她摇摇头。她在哭,我知道。
“玫瑰,我们大家都想你开心,你是知道的。你觉得哪里好,就留在哪里,我们都照顾你。回去了你不快乐,我们也不好过。”
“我还是回去的好。”她说:“省掉你们不少事。”
“你在这里也没增加我们麻烦,你别多心才好。”
“回去了……我或者还可以见他一面。”玫瑰说。
我说:“你到底是孩子。他存心想见你,你躲也躲不了呢。还见他gān什么呢?你又不是没有朋友,难道我们这些人,还抵不过他?”我难过得很。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但是她还是在哭,我知道。
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这样,我是qíng愿死无葬身之地的,偏偏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人,又不知道珍惜。她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倒又罢了,偏偏她又绝不普通,这样的一个人还得受折磨。
我拍着她的背,她才洗了头吧?头发里一股糙药的香气,我吻了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泪痕斑驳,我捧起了她的脸。“玫瑰。”我叫她。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的手在颤抖,我终于说了一句笨话,“玫瑰,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点点头,她吻了我的脸,额角抵在我下巴上,一直哭。忽然之间,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与她在一起这么短短的日子,一直不过是做旁观,现在她总算真的与我在一起了,她又要走了。
我振作起来,“别这样,这样子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侮你。我们今天还有不知道多好的节目呢,现在就出去吃饭,下午我们逛花园,替你拍照,再上酒吧去看风光,怎么样?还不起来么?”
玫瑰总算起来了,还带着眼泪向我笑了一笑。我把她拉到浴室,用毛巾替她擦了脸,她脸上没有化妆,什么都擦不掉,我一直觉得她眉目如画。“给你一瓶油,擦擦脸。”我说。
她笑了。我洗脸刷牙剃胡髭,她就在一旁看。
我笑道:“我还得淋浴呢,还不快出去?”。
她出去了,我关上了门,匆匆的淋了一个浴,jīng神倒还好。换了衣服,看见玫瑰在书桌上写字,我大喝一声,“好了!我们出发了!”
她吓得跳起来,但是随即笑了,站起来,抱住了我。
我不停的吻她的额角,“走吧。”我说。
我与她去吃自助餐,她索xing放开胃口大吃起来,连尽了两三碟子,又喝啤酒,我看着她直笑。那个餐厅的气氛很好,老实说香港花钱的地方,气氛都很好,所以钱也用得很快,等就到结账的时候,玫瑰对我挤眉弄眼,我还不明白,侍役来说已经付了钱了,我才醒悟过来,她还学会了这一套,真是。
我拉她到公园。没有花,却是绿油油的一片糙地,我就替她拍了几张照。她就躺在糙地上。我问:“地上可湿?”
她说:“快躺下,迟一下子就***。”
我只是笑,并没有听她的话,她只好起身,我拉了她一把。
我与她缓缓的走着,她问我:“你打算几时结婚?”
“还没想到。”我摇摇头“我最不喜欢没打算就带累人家女儿的男人。没有资格谈恋爱就别谈恋爱,没有资格结婚的也最好别结婚。”
她笑,“怎么忽然之间拉了这么大的道理出来?”
“也没什么,”我笑:“说说而已。”
在这种时刻,自然有年轻的母亲推了婴儿车出来散步的。天气冷,小孩子个个穿得不能动弹,单露一张脸,玫瑰看了,指着就笑。
我把双手抄在口袋里,就是看她这种快乐忘形的样子,心里就很满足。我们逛了很久。她也承认玩得很尽兴,因为“心里好象没有事。”她说:“不愉快的事最好都忘记。”来了半年,她怪里怪腔的外国口音已经完全没有了。
从公园出来,我陪她去买了好几块料子,到裁fèng处做了旗袍,她说:“如果我来不及拿,你就替我寄了来。这里的亲戚一定说我无聊,不肯替我做这样的事。”
我答应了她。
傍晚我们在街边吃东西,零零碎碎的叫了一大堆,我解释了“大牌档”的来源,她埋怨,“他们都不带我来这里。”
我笑,“他们哪敢?就是我一个人做这种事,没晓得倒做对了,你倒是不摆小姐架子的。”
她夷然说:“我倒不相信到豪华的馆子去坐一下,人就高贵了,我就觉得这里好。”
我慨然的叹口气,她越是好,我越是难过。
后来我们真的到酒吧去了,虽然也叫酒吧,也卖酒,到底与水手酒吧是不同的…还有跳舞的地方,我们两个人都穿着牛仔裤,跳了一整夜,我只希望这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经过了这一次,也该心满意足了。还有这个当儿是满足快乐的,做人可不好太贪。她的骄傲(6)
玫瑰笑说:“我还以为你是书虫呢,舞跳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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