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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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你有魅力。”我说。

    轮到他脸红。

    每天放学,我都往他酒馆跑,喝啤酒、吃ròu饼。

    他说:“小妞,当心长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说:“谁关心?”

    “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像个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我向往,“如果我身为男人,大学毕业,先去做两年水手。”

    “怎么?大学毕业才做水手,不làng费吗?”他问。

    “水手làng漫的生涯,到异乡游览,大海是家,盐香的空气,”我心向往之,“阿里巴巴的国都,南美的丛林……多么美丽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江大笑起来,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

    我好脾气地笑,“代沟呵,你听过没有?”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几岁?”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

    我念经济学。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一只手罗盘,一只手算盘。”

    我被他气结。

    渐渐,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问,都找他解决。

    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

    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长睫毛、奶白色皮肤、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松着三粒钮扣,看得人(不论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纯种人,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头,见到她,呆住,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qíng来。

    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

    她挽着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声说:“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

    “三年了,还生这么大的气?还记住那些小事?”

    江说:“对我不忠实的人,我永远记住。”

    我竖起耳朵,拼命窃听。

    “我有话同你说。”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

    “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办管说。”

    我心一乐。

    “你真要赶我走?”卡门问。

    我的心吊起来。

    “你走吧,不要讨价还价的。”江边擦杯子边说,他头也不抬。

    “你忘了我们的好时光?”

    江咬咬牙,他额角的青筋暗现。

    “我的记xing很差。”他说。

    我的一颗心又放下来。

    奇怪,根本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门悻悻然说;“我住在对街的酒店,我明天再来找你。”她扭出门去。

    一只玻璃杯子“卜”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鲜血。

    我扑过去问:“那是谁?你的老qíng人?”

    老江用水冲伤口,“关你什么事?”他粗bào的说。

    “何必这么不客气。”我失望的说。

    “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哟,三岁的婴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后来因故闹翻,才分手的,现在她回头来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

    我猜个十不离八九,洋洋自得

    “老江呵,”我说:“好马不吃回头糙。”

    “你懂什么?”他啼笑皆非。

    我耸耸肩。

    “我明天再来。”我说。

    他没有答我,一脸烦恼。

    他很少为任何事动容,他心中一定对卡门尚有余qíng。

    第二天我步出校门,有人在那里等。

    是xing感的卡门。

    她斜倚着一辆开篷车,穿一件紧身衣裳,黑色鱼网袜,三寸半高跟鞋。

    她的美是毫无品味,原始的、粗俗的、野xing的。

    但你别说:她那种美挺受用,男人看了很少不动心。

    “找我?”

    “找你。”她说。

    “我不认识你。”我说。

    “昨天不是在老江那里见过面?”她说:“我叫卡门,你呢?”

    “伍天真。”

    “什么?”

    “我叫天真。”

    卡门大笑起来,“江湖客对小天真?哈哈哈哈。”

    我丝毫不觉有什么好笑,板着一张面孔。

    “以前,”她说:“我是老江湖的女人。”

    我白她一眼,早猜到了,还用你来说?

    “以前,谁多看我一眼,都会捱他的刀子及拳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把这些事告诉我作甚?

    “现在他对你好了,是不是?”她朝我眨眨眼。

    我一怔,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别说得那么难听。”

    “瞒不过我。”

    我恼怒,“你想怎么样?”

    “我现在落泊,想线。”

    “我没有钱,我只是一个穷学生。”

    “老江湖有。”

    “我只是他的朋友,你要借钱,为什么不问他?”

    “他现在不听我的了。”

    “也不见得会听我的。”

    “你别说,”卡门侧侧头,“他还真的护着你呢。”

    “向他拿钱就不一样了。”我连忙说。

    “咦,你这小妞,也知道生活现实之处。”

    “可不是。”

    我俩一齐笑了。

    卡门自有她一股江湖儿女的豪慡,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

    “来,我请你喝咖啡。”她说。

    我坦白的告诉她:“喝东西,我习惯往老江处,你去吗?”

    “他给我没脸,”卡门为难,“这样吧,你去跟他说,我实在等钱用,要五万块。”

    “好,我替你传言,但借不借就由他了。”

    “那自然。”

    她扔一扔手袋,扭着腰肢走开。

    我学着她的样子,挺起胸。把臀部耸起,希望侧面看来成一S型,我还以这个姿势走进江氏酒馆。

    我以低沉xing感的声音对目瞪口呆的老江说:“给我一杯马天尼加冰。”

    老江瞪着我说:“你疯了。”

    “怎么?”我泄气,“没有诱惑力?”

    “十三点。”

    “卡门也是这么的。”

    “你谁不好学,去学她?”他冷笑。

    “她刚才到学校等我,叫我向你借钱。”

    “我没有钱。”

    “COMEON,”我说:“老江,十万八万难不倒你。”

    “你的口气倒是比我更江湖。”他笑了。

    “借给她,希qíng形你俩也曾经一度yù仙yù死,为了旧时,做一次好事。”

    他说:“咦,关你什么事?你居然仗义执言?”

    “做男人要大方,既然你认识她一场,就帮忙到底。”

    “少天真,我们的事,由我们自己了断,你离得我们远远的,好不好?”

    我扁扁嘴,“有什么了不起?”

    “以后你最好别上这个酒馆来。”

    “不来就不来,稀罕嘛?”我赌气,“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酒馆。”

    我拿起书离开。

    但是没隔几天,事qíng就急转直下。

    卡门竟出现在江氏酒馆的柜台后,俨然老板娘模样,笑脸盈盈,在那里收钱呢。何必央我作中间人?

    我一愣,对老江未免失望,原来他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一方面嘴巴那么硬,一方面又立刻屈服在卡门的眼波红唇之下,太没出息了。

    这样的狐媚子,给她钱,打发她离开,才是上策,以前上过她当,现在又与她泡在一起,俗云:好马不吃回头糙,我不由得深深看不起老江来。

    因此也就不肯到他那里去喝啤酒。

    我确是不服气。

    像卡门这样的女人,到水手出入的地方去逛逛,还是可以找到的,这么俗艳。

    谁知道呢,或许老江和她根本是同道中人,何必要我替他惋惜。

    又和好如初了,我黯然的想,男女关系真是特殊,破裂之后可以和好,若无其事一般。

    我非常愤慨,虽与老江有两年的jiāoqíng,因为我们止于朋友,所以也不在乎我是否生他的气。

    男人,包括出众的老江,也就是这么现实。

    我嗤之以鼻。

    谁在乎。

    让他与那个卡门在一道好了,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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