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诺羞愧地向荷生道歉,“看我份上原谅她。”
过一会儿荷生才能说:“他们在等你,你还不过去。”
“荷生。”
“去吧。”
那个俏丽的女孩子折回向言诺招手,他只得归队。
言诺不满地说:“母亲,你原不必那样。”
言老却顾左右而言他,继续适才的话题。
言诺转头,看到荷生独自站在那里,身形寂寞仿惶,言诺心头一阵酸痛,忍无可忍,撇下双亲,撇下女伴与她的父母,不顾一切,大踏步走回荷生身边。
言太太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但一点办法都没有。
言诺走到荷生身边说:“我送你回去。”
荷生刚抬起头,烈战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怎么,我才离开五分钟,好像已经发生许多事。”
荷生如逢救星,“烈先生,你回来了。”
“车子马上到。”
言诺低下头,对于未能及时保护荷生,惭愧不已。
烈战胜一出现就控制了场面,那班人如小学生见到训导主任,个个循规蹈矩起来。
烈战胜与他们招呼过,才与荷生上车。
他讪笑道:“真不应该离开你。”
荷生面孔向着车窗不语。
“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荷生喜欢听烈战胜说故事,他的表达能力qiáng,故事qíng节又丰富,荷生但愿他时常有说故事的兴致。
“我小时候,住在继园台附近。”
荷生不以为奇,该区在五十年代最多新移民。
“一日放学无聊,在附近溜达,竟在山间发现一座秋千架,大乐,偷偷玩了一会儿,尽兴而返。”
那必定是人家的花园。
“过两日,放了学又去,只见已有人在,我不顾三七二十一,拉着架子,就要站上,忽然之间,面孔上着了一巴掌,金星乱冒,又被人痛骂一顿,只得知难而退。”
荷生动容。
“过数天,我再去。”
荷生惊愕,他自小是一个这样的人,永不放弃。
“这一次,我看到白衣黑裤的女佣在推一个小女孩坐秋千,那女佣很婉转地同我说:‘这是私家地方,不是你可以进来的,走吧。’”
荷生怔怔地听着,他不外想她知道,他也受过羞rǔ。
“我终于走了,以后没有再去。”
荷生双眼润湿,她明白他一番好意。
烈战胜笑笑,“后来,我也赚得好几座私人花园,却并没有设秋千架子,不过那热辣辣的一巴掌,至今难忘。”
荷生问:“打你的是谁?”
烈战胜想一想,“是一个十四五岁穿唐装衫裤身形粗壮的女孩于。”他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她。
荷生点头说:“住家打工妹。”
“我猜想也是。”
“当时你有多大?”
“七八岁。”
荷生气平了,笑出来。
“我一生受过不少挫折,皆能忘怀,大概无论什么事,第一次最难应付。”
“谢谢你。”
烈战胜面孔上打着问号。
“这个故事的寓意很好。”
司机把车停下来。
烈战胜送她下车,抬头看看天空,“明天会下雪。”
荷生茫然,她不懂天象。
烈战胜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荷生的面颊,随即放开。
荷生却如遇雷殛,退后一步,那感觉,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脸,她便顿感一阵苏麻,她认得这种震dàng,她记得它不曾真正发生过,但却在梦中经历无数次。
她呆呆看着烈战胜。
错了,不可能会是他,她实在太疲倦太焦虑。
荷生匆匆掏出锁匙启门进屋。
关上门,脚下又是一封退回来的信,荷生弯下腰,疲倦地拾起它,丢在桌上。
她没有更衣,躺在chuáng上一会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儒儒,荷生将它翻到另一边,仍然赖在chuáng上。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荷生只得披上外衣去应门。
下雪了,一如烈战胜所预料。
门外是言诺。
荷生说:“不要解释,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是维持人际关系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原来对的是你,错的是我。
言诺站在门口说:“荷生,你愿意嫁给我吗?”
荷生并不觉得意外,“进来再说。”
昨夜那件事完全激发了他的同qíng怜悯之心,言诺放弃睡眠,与母亲吵了半晚,另外半夜用来伤怀。
言太太至为震惊,她的孩子是好孩子,从来未曾使父母不快,统共是这个不祥的女孩子作祟,于是她更加进一步表明立场,“她要进门,我走。”
言诺马上说:“不,她不会进来,因为我可以走。”
他真的走了出来,身边有件小小行李,装着简单的衣物。
他对荷生说:“我没有地方可去,想在你处借宿。”
小公寓只有一间睡房,客厅没有沙发,只得一只睡袋,要是他想打地铺,或许有商量余地。
“喝了这杯咖啡,或许你改变主意。”
“我不会,第一次与你约会,我就已决定娶你。”
“言诺,当中发生了许多事。”
“这些事也已经过去。”
很多人不会这么想,言诺的母亲是其中之一。
奇怪,人人都以为社会风气真正开放了,以前所计较的细节,今日都可以放过。
但不,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反应一样激烈。
荷生可以猜想假如言诺失去控制的话,言伯母随时会同爱子登报脱离关系。
荷生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在厨房露营。”
“没有问题,这已是我最佳归宿。”
荷生看着他,“你会伤你母亲的心。”
吉诺握住荷生的手,“在人生漫长的路途中,总有些人有些心会伤害到你我或是被你我伤害。”
荷生刚正想笑着对这句话置评,忽然之间,掩着胸口,把适才喝下去的咖啡全部喷吐出来,言诺连忙抓起毛巾替她拭抹,荷生脸容苍白,伏在桌上喘息。
“你身体不妥,来,披上大衣,我同你去看医生。”
“不用麻烦你。”
“荷生,我同你之间,说这种话来做什么。”
他挟持着她上车,找到医务所,上去挂号排队候诊。
医生同荷生做过简单的诊治,抬起头满心欢喜地对言诺说:“恭喜你们。”
言诺立刻明白了,他讶异意外地看向荷生。
只听得荷生镇定地说:“可否请大夫荐我去看妇产科。”
“当然。”医生写出单子。
两人道了谢,缓缓走出医务所。
言诺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过了很久很久,他问:“你打算怎么样知会他们?”
荷生失笑:“是我的孩子,何用知会任何人。”
言诺问:“你肯定你要他?”
荷生答:“已经考虑了整整四个月。”
言诺吁出一口气,“那么让我帮你。”
“我会害苦你。”
“荷生,qíng形不会比你离开我那一天更惨,请你放心。”
荷生摇摇头,“我愿意独自承担这件事。”
“我只不过在一旁协助,非必要时不出手,荷生,我并不打算把肚皮借出来。”
荷生觉得漫天风雪,大难当头之下,言诺还能拥有这一份天真,实在可贵,她笑出来。
言诺拉住她的手,百感jiāo集,“我只希望有人爱我,如你爱他那么多。”
荷生微笑,“也许这不过是一个最最愚昧的选择。”
“我们回去再说。”
言诺为荷生预备简单的午餐,一边批评公寓不够大,最好有两个房间,不,三个房间,空气要流通,屋后要有玩耍的空地。
荷生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这时她听见门底唰的一声,转头一看,是邮差送信进来,她的信封,她的手迹,是一封退信。
荷生没有拾起它,让它躺在地上。
言诺在厨房里犹自说:“搬了房子,就该准备一切,我们要去找有关书籍来读增加常识,同时托人介绍个好医生,你要维持心qíng愉快,荷生,荷生?”他探头出来。
荷生坐着不动,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言诺喃喃地说:“活像西伯利亚。”
他过去拾起退信,放在荷生面前,过一会儿问:“怎么样把这消息告诉烈火?”
荷生平静地问:“为什么要告诉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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