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聪明,健谈,坦白,慡快,诸辰觉得可以继续与他谈上一天。
可惜他是个忙人,时间有限。
“诸小姐,幸会。”
诸辰胸中灵光一现,”我有一个朋友周专,你可有约见他?”
这时,江氏的律师已经走进书房。
其中一人说:”大君,往警署报到的时间到了。”
江子洋向诸辰说:”诸小姐,人在江湖,失陪。”
他第一次露出一丝无奈。
走到门口,他却回头,”诸小姐,你是读书人,雍岛这个雍字,作何解?”
诸辰回答:”“雍即是水上一块小小陆地的意思,亦即是岛屿。”
“多谢指教。”
他在律师陪同下出门。
另一名律师却给她一个号码,”诸小姐,大君吩咐,如果你同意协议,请电以下号码,启动机制,户口中美金现款将随你动用。”
诸辰巳把号码记在心中。
这时,同事大块头向她走近。
他们离开江宅。
走到斗前,才发现天色己暗,正下大雨。
佣人替他们打伞,大块头把车子驶出,诸辰跳上车去。
大块头问:”谈了些什么?”
“江子洋要收买我。”
“啊。”
诸辰震惊,”我有无听错,这‘啊’字当中似有羡意。”
“对不起,我只是凡人,在报馆做足七年,忽然成为小师妹跟班,人人叫我大块头,连姓名都不记得,我有机会升主管?对不起,我会做到主任?无可能,换句话说,我只在领先报làng费青chūn。”
诸辰从未替他设想,听到这话不禁发呆。
“我连被收买的资格也无,原来只有jīng英才被收买。”
诸辰不出声。
“我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尚在求学,我等钱用,我能不羡慕?”
诸辰咳嗽一声,”大块头——”
“师妹,你是领先报明星记者,你既有名又有利,你不知大块头师兄的苦处。”
大块头重浊地吁出一口气。
诸辰汗颜,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妹,黑与白之间,有千多层灰色。”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
诸辰心qíng沉重地返回报馆。
诸辰问老总:”朱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政府新闻处急找,她去赴约。”
“你没有与她一起?”
“布政司指明只见她一人。”
诸辰一怔,与老总四目jiāo投;两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同事们也诸多猜测。
“是褒奖领先报?”
“你倒想。”
“那么,是怪罪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夫人对伙计坦率,她会给我们合理解释。”
他们一直等到傍晚。
同事们肚饿,正打算叫相熟餐厅送食物来,朱太太回转。
她看上去有点疲倦。
“各位,先吃饭再说。”
他们到私人会所吃了顿丰富自助餐。
老总实在忍不住:”朱太太,有什么消息?”
朱太太缓缓说:”布政司华德见到我,只是说:朱太太,社会上太多负面新闻,有什么益处?媒介应当辅助政府,造就社会安定繁荣。”
同事们面面相觑,适才吃下去的食物,像石头般坐在胃中央。
朱太太叹口气。
“华德真的那样说?”
“他恳请领先报收手。”
有人喊出来:”决不!”
诸辰握紧拳头,”如不呢?”
朱太太声音低下去,”广告日减,逐渐亏蚀,关门大吉。”
同事们怪叫起来。
“撑到几时是几时。”
“宁死不屈。”
也有若gān同事己知事态严重。
“如果上头合作,我们仍是天之骄子,如不,则贱过烂泥自领先报出去的人,再也无人敢用。”有人大声说:”富不与官斗处。”
“五千年过去了,世态一成不变。”
大家均心灰不已。
诸辰已喝下半打啤酒。
朱太太果然坦率:”大家怎么看?”
同事们知道朱太太已经有了决定,《领先报》是她先夫的产业,她一定要留住这座青山。
诸辰黯然。
果然,朱太太是个慡快的人,她说:”我宣布紧急采访小组解散,愿意留任的同事全体升级加薪,离职同事各获一年遣散费。”
寂静一片,像是哀悼新闻自由已死。
半晌,反应来了:”朱太太,狗官到底与你说些什么?”
“我们写调查报告,碍他什么事?”
“美国人就不会受这种气。”
“你太天真,六十分钟时事摘录就曾经屈服在烟商手下。”
“那么,到加拿大。”
“加国许多案件禁止报道,市民需越境到美国买报纸阅读。”
大家捧住了头。
朱太太脸色苍白,”各位,至少我们此刻尚有选择权利。”
诸辰茫然低头。
以后,她写什么?
写小说:真事隐,假语传?
同事苦笑说:”我那念初中二的女儿代数不及格,我打算请假帮她补习。”
“我去马尔代夫潜泳。”
朱太太轻轻说:”各位,还有其他新闻要做。”
留住青山
大家垂头丧气,仿佛公路上十车连环相撞之类已不算新闻。
老总用手搓揉面孔,”幸好无人离职。”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诸辰不止一次发现,华人真好本领,所有尴尬不堪的qíng况,都有一句现成适当的成语用来解释安慰。
朱太太叹口气,”谢谢各位。”
她站起来,走向门口,脚步忽然摇晃,接着失去知觉。
大家要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太太比谁都伤心。
诸辰第一个带头流泪。
接着,同事也都红了鼻子双眼。
饭碗是保住了,尊严dàng然无存着。
诸辰一直留在医院陪伴朱太太。
朱小姐自舞会赶来,穿着大纱裙,看上去像个安琪儿。
医生连忙解释:”只需休息一宵。”
安琪儿这才放下心来。
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辰。”
诸辰连忙说不敢不敢。
医生招手:”你们可以进来。”
诸辰看到病榻上的朱太太,她像是老了十年,只轻轻吩咐:”你们都回去吧。”
两个年轻女子齐声应是。
走到门口,诸辰轻轻说:”有个能gān的母亲真好。”
朱小姐忽然转过头来这样回答:”诸辰你自身能gān岂非更好。”
诸辰一怔。
朱小姐已经上车去了。
每个人都有难处,想必在一个能gān的母亲手底下生活,也颇有不顺心之处。
大块头走近,”这叫雷声大,雨点小。”
诸辰答:”不,我们已发表了不少重要新闻。”
“师妹,我心灰打算转行。”
“可是想读教育文凭教书?”
“你怎么知道?”大块头搔头。
“我也想那么做。”
“教师要过剩了。”大块头苦笑,”我送你回家。”
“我想一个人在街上散步。”
“我需保证你安全。”
诸辰无奈,只得乖乖回家。
楼下有人等她,大块头使一个眼色,诸辰还以为是任意,一看,却是周专。
一段时间不见,他清减不少,书卷气更浓。
看到诸辰,他下车来,诸辰走近,忍不住把头伏到他肩上。
大块头悄然离去。
周专说:”我听到消息,叫你们收手。”
诸辰叹息。
“敝署也遭遇同样命运,当时的主管亦黯然落泪。”
“明日开始,我只得在妇女版写哪款香水最诱惑。”
周专拍拍她的肩膀,诸辰略为好过。
“上楼去,喝杯咖啡。”
“我怕任意误会。”
“那么,把他也叫来。”
诸辰立刻找任意,电话响了几下没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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