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来了,对她轻轻说:”诸辰,今日我读《红楼梦》给你听还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伤了。
“诸辰,你若听得见,张一张眼皮,动一动手指。”
同事等了许久,诸辰运用全身力气,想做出一点表示。
同事哭了。
诸辰知道又费了力气,力不从心了。
同事轻轻读书:”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门子一边说一边自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诸辰惆怅,噫,这江子洋不就是《红楼梦》一书中护官符名单上财宏势厚一分子?
正是这宗官司并无难断之处,只是触犯了那样的人,不但官爵禄位,连xing命都难保。
一时感触,耳边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什么,诸辰沉睡过去。
啊,她已变成一棵椰菜,诸辰自觉已进入植物崇高阶段。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诸辰,诸辰。”
谁?是陌生声音。
“诸辰,我是新同事妙丽,我第一次来看你,我读书给你听。”
妙丽?
听娇嫩声音,只得廿岁出头。
“我代你编妇女版,读到你过去做的专题及访问,汗流浃背,不知要怎样努力才能追上类似佳绩,无奈只得尽力而为,师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女孩如此伶俐,对一个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况是会应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诸辰,我读一首诗给你听,这是苏斯博士所写的《绿煎蛋与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我不会在这里吃,我不会在那里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诸辰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唉,有人写几句诗就名利双收,了不起。
不过,能叫读者笑,也真不容易。
诸辰听到书本掉地上声音。
“看护,看护。”妙丽嚷:”病人笑,病人发出笑声。”
脚步声纷沓涌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墙角。
医生说:”我的天,诸辰,你再笑一笑。”
诸辰努力牵一牵嘴角生。
医生兴奋莫名,”快,快叫她母亲来,还有,请朱太太。”
医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诸辰,我知你做得到,给我一点启示。”
“医生,仪器图表显示,她肌肤有qiáng烈知觉。”
诸辰心里想:护官符与绿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学吗?
她挤一挤医生的手指。
医生低声说:”谢谢天。”
“诸辰,请睁开双眼。”
诸辰已经累了,她不愿再动,她舒舒服服睡过去。
像幼婴一般,只要能做一点点事,就叫大人欢喜若狂。
她能睁开双眼,又是好几天之后的事。
病房内光线柔和,诸辰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chuáng沿祈祷,诸辰看到她半头白发。
诸辰转动脖子,呵,可以移转。
她张嘴,想言语,但是只能发出呀呀声。
伏在她身边的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呵,原来是朱太太,她苍老得多了,她叫起来,”医生,医生。”
一边抚摸诸辰额角,”诸辰,我从未放弃希望。”
医生奔进来,凝视诸辰,”你好吗,你醒了。”
诸辰点点头,略为失望,他是一个脸上有斑痕的年轻人,并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却嫌人家不够漂亮。
不到一会,诸太太赶至,浑身颤抖,紧张万分。
“女儿,认得我吗,叫我一声。”
诸辰挤出笑容,”妈妈。”
诸太太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看护连忙扶起。
诸辰问医生:”多久了?”
医生微笑,”没多久,我们帮你检查看。”
他转身,”各位,请出去一会。”
稍后,诸辰照到镜子。
她完全不认得自己。
最奇特的是,她胖了许多,面孔圆圆,五官挤到中央,脸四周有疤痕,像是戴着面具似,摸上去,全无知觉完全不认得自己。
卧chuáng时靠仪器帮助肌ròu运动,可是仍然肥肿难分,四肢无力,苏醒后不知还需走多少路才能康复,叫诸辰惘然。
可是她觉得康复对亲友是一种jiāo代,又觉安慰,同事们来探访,她认得妙丽的声音,朝那方向看去,轻轻说:”我不吃绿煎蛋与火腿。”
妙丽大声欢笑。
她娇俏可爱,声如其人。
妙丽半个人挂在大块头张人脉身上,大块头笑得咧开嘴,双眼眯成两条线,大抵不会再想离开报馆,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师妹。
诸太太在女儿耳边问:”还想见什么人?”
诸辰摇摇头。
她决定把他们三个松绑。
看护扶她到园子,她才知道,时节是深秋。
她昏迷了整个夏季。
诸辰由朱太太亲自送回家中休养。
朱太太把厚厚两本剪报jiāo到诸辰手里。
诸辰轻轻说:”那是一宗jiāo通意外。”
朱太太摇头,”我们追查到bī你撞车那辆大货车来历,它属于雍深货运,隶属诚信分公司,诚信,正是子洋集团一条支线,他们送你的花,我都丢了出去。”
诸太太把两本剪报收到,”小女再也不会回《领先报》,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语气qiáng硬。
朱太太颔首,”我明白。”
诸母送客。
母女紧紧相拥。
过两天,任意来探访诸辰。
诸辰装作不记得他,神色亲切,但是又有点呆滞,非常入信。
任意带来一篮子蟠桃,正是诸辰最喜欢的水果。
他穿一件旧毛衣,裤管破个dòng,可是更见潇洒,不过那样英俊的人却对未婚妻不忠,那是不可饶恕的缺点。
诸母把那枚订婚指环还给他。
任意问诸辰:”猪,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诸辰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像是浑忘过去,一点记忆也无。
诸母说:”她jīng神欠佳,你改天再来吧。”
任意垂着头离开诸宅。
诸母说:”你真的不记得了?”
诸辰答:”过去种种,不复记忆。”
“那最好不过,妈妈完全放心了。”
就是因为一切历历在目,所以毛骨悚然,更加要全盘忘记。
诸太太忽然丢下一句:”任意已自金城转到子洋集团工作。”
“什么?”
“子洋是一只沉船,可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什么我嫌他家贫?就是怕他急于出人头地乱钻fèng子,现在证实我疑心不差。”
比起这个,那套红色内衣,又不算什么。
任意竟连大是大非的良知都已失去,诸辰只觉遍体生寒。
“还有,我已告诉亲友,你决定专心读书。”
“妈,我已读完书。”
“谁够胆说书已读完?学海无涯,你欠一张教育文凭,快去读个硕士或博士以便教书。”
“我不适合教书。”
“没有什么事生下来就会。”
母亲语气开始哀伤,幸亏这时门铃响起。
诸辰警惕:”看仔细是谁。”
母亲去应,转过头来说:”周专来看你。”
他不是来看诸辰,他是来看诸辰有无消息。
这两者之间有很大分别。
诸太太搭讪说:”我约了人,我出去一下。”
诸辰知道迟早还是得搬出去住,不然不方便。
她撑着拐杖见周专。
破碎的肢体,破碎的心。
但是诸辰不用伪装,她经过多次矫形手术的脸无甚表qíng,镇定愉快。
“请坐。”
“身子还好吧。”
“托赖,康复理想,叫你们担忧,真是罪过,医院里那些毋忘我是你送来的吧,母亲都托人制成gān花,留在书房里。”
“你在记忆大好,我觉得宽慰。”
“大不如前,执笔忘字,医生说康复期可长到三五年。”
周专忽然问:”诸辰,你可要我等你?”
诸辰看着他:”不要同qíng我,切勿仓卒做决定。”
周专叹气,”诸辰还是诸辰。”
“你们没有期望我苏醒吧。”
周专取出一份《领先报》,只见血红色大字头条:本报记者诸辰采访大案期间发生神秘死亡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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