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治安大不如前了,我即去找人来安置防盗设施,唉,在我小时候,本镇夜不闭户,肚子饿了,随便走进哪一家厨房,看到糕饼都可以取来吃,每个人认识每个人,星期天早上一定在礼拜堂见面。”
诸辰转过头笑,”你愈来愈多话。”
她把衣物通统晾好,提着空篮子回转屋内。
诸辰取出一枝冰冻啤酒,喝下半瓶,走回二楼寝室,她有一面古董穿衣镜,当下她掀去布帘,看到镜子里去。
她完全不明白,镜子里的她,明明就是诸辰。
眼睛鼻子全在,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略胖一点,为什么周专不认得她?
她忘记一件事:一个人看自己,同别人看她,那距离,也不算很大,只不过从这里到月球。
诸辰打电话问母亲:”妈,我的外形是否改变很多?”
诸辰又忘记第二件事,一个母亲眼中的子女,永远是最好的。
果然,诸太太笑答,”小辰当然最可爱最聪敏,是妈妈的宝贝。”
“我变了吗?我是否丑了?”
“怎么会,”诸太太由衷意外,”谁说你不好看?”
诸辰不答。
“你别多心,最近你不再专注打扮,发型化妆服装不比从前,首饰也都除下,卖相当然略为不同。”
诸辰点点头,”我也那样想。”
这时何豪叫她:”母鸭带小鸭散步,快来看。”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奔出后园,只见小小鸭子不过七八公分长,一大群,六七只,排成一行,跟在鸭妈妈身后摇摆走路,有趣之极。
寻回犬朝它们吠两下,被何豪阻止。
鸭群匆匆走进溪涧游走。
诸辰松口气,他不认得她最好,若是一口叫出她的名字,那才可怕呢。
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但周专并没有即时死心。
他有可靠线索,诸辰的确住在这个镇上。
他到市集掏出照片问便利店店主,小餐馆侍应,还有邮局服务员。
“请问可见过这个人?”
照片是诸辰不久之前与他合照,诸辰靠在他肩膀上,活泼俏皮地笑。
他们摇摇头,”很漂亮,可是你女友?”
“这是个美女,见过的话一定记得。请问可见过这个人?”
“小镇没有这样标致的人。”
他在镇上逗留了两天,到处打听,最后失望,收拾行李往飞机场。
正当周专离开旅舍的时候,一辆旧机车在对面马路停下,他从未见过那样破的哈利戴维臣,上边坐着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却不知多么高兴。
周专认出那对夫妻,正是在灯塔下见过的那两个土著。
真没想到过着如此简陋生活的他们可以那样开心。
由此可知,快乐与名利,统共不挂钩。
周专看着他们把机车停下,走进杂货店。
他心生妒忌,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快乐过。
不,他忽然想起,他也曾经开心过,那时,他们三个人:周专、任意与诸辰,除出工作休息,其余时间都在一起,无忧无虑,无所不谈,笑得畅快。
他想起诸辰的笑厣,鼻子上像被人殴中一拳,落下泪来。
计程车把他载往飞机场,他返回雍岛。
当日下午,小镇海岸忽然出现许多高桅帆船,白帆鼓足风似朵朵浮云,居民都涌到灯塔附近的糙地观赏。
诸辰在门口前贩卖热狗与冻饮:售价一律两元,六十五岁以上耆英及五岁以下小童免费。
何豪在一旁陪她瞎忙。
接着有人放起风筝,那种巨型彩色风筝飞在空中煞是好看,尼龙线轴系在腰间,方便使力,很快整个天空都是风筝。
诸辰笑问:”还有更好的玩意儿吗?”
“你还没有坐过雪撬,还有,乘充气橡皮筏溜瀑布……待你身体好些,我教你。”
诸辰转过头来,”我体力足够应付,我并无不妥。”
“是,是。”何豪捏着一手冷汗。
幸亏这时一只帆船驶得很近,水手朝岸上居民挥手,众人欢呼,把诸辰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何豪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雍岛的《领先报》采访部大堂,灯光惨淡,人人埋头苦gān,肩背长期驼曲,许多同事已经患有职业病:腰酸背痛,双肩僵硬。
大块头说:”不知多久没闻到玫瑰花香。”
“你刚蜜月回来,不便抱怨。”
“今日好象是下雨,女同事都用伞。”
妙丽正在听电话:”是,是!”
她扔下听筒叫起来,”大事件,大事件。”
大家抬起头来,”快说什么事,别卖关子。”
“周专调职。”
大家静下来。
“由即日起,周专调离廉署,他将于长假后往比利时办事处工作。”
同事们抬起头,议论纷纷,”你肯定消息来源真确?”
“呵,他失势了。”
“天威莫测,宠臣竟被贬沧州。”
“比利时有什么好做?去查一查该国说什么语言,法文还是德文。”
“比利时?那是降职减薪,他会接受?不如辞职。”
“这是一场恶斗,自大君案开始,就没完没了,周专行事愈来愈辣,树敌太多,搜查报馆一事,舆论上兵败山倒,终于引致国际注视,上头不得不施调虎离山计。”
“是弃卒保帅才真。”
“周专不算是卒吧。”
“官场险恶,啥人不是棋盘上一只卒子。”
妙丽说:”喂,还都站在原地?还不出去采访?”
有人笑,”做人切忌讲时无敌,做时无力。”
大家蜂拥外出找资料。
huáng昏时,一切已成定局。
《领先报》同事都概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专并没有辞职。”
“真意料不到,这样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居然会接受降级,据说他并无家底,亦无积蓄,不得不继续留作。”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这两句好熟,在什么地方读过,是《红楼梦》吗?”大家深深吁一口气,
“由谁继任周专?”
“女将军黎芷君。”
“没听说过,立即去查探此女底细。”
朱太太轻轻走进来,”周专下个月赴布鲁塞尔,该处风景优美,历史悠久,是欧洲名都之一,便宜了他。
“真的,看他会不会做人。”
有人笑,”什么都可以慢慢学。”
“周专这一走,表示大君案或有转机。”
大家面面相觑,不再发表意见,分头工作。
朱云叫妙丽进办公室,低声问:”可有诸辰消息?”
妙丽微笑,象是很放心的样子,”有友人的友人在纽约见过她,说象是变了个人,胖得象气球,反应迟钝,不认得朋友。”
朱云点头,”你消息灵通。”
“受伤后,她好似没有完全复元。”
“她心身受伤,恐怕还要捱一段日子,不过你放心,时间会治疗一切创伤。”
妙丽终于说:”我有一张她的近照。”
“可以给我看看吗?”
妙丽出去一会,回来时手里有一张生活照。
“咦,这是纽约洛克菲勒广场。”
在金色普罗米修士塑像下有三个吃冰淇淋的中年妇女。
朱云问:”她们是谁?”
“你不认得?最左那个是诸辰。”
朱云霍一声站起来,”不可能。”
最老最黑最胖那个是前《领先报》之花诸辰?
朱夫人吓得怔怔地,”照片从何得来?”
“我友人的友人是诸辰阿姨的女儿,照片自她处影印得来。”
“这真是诸辰。”妙丽低下头,她也为之恻然。
朱太太问:”她不再读书进修,也不打算再回《领先报》?”
妙丽叹口气。
朱太太呵地一声,落下泪来。
妙丽说:”她有一个要好男朋友,他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打算到加国极北地区那奴域参与开发钻石矿,不知诸辰可会与他同行。”
朱太太如万箭穿心:”爱斯基摩人还不够用?你给我订一张飞机票,我即时去看她。”
“朱太太。”妙丽按住她的手。
朱云摇头,”要不,她已完全放弃,要不,她已抵达拈花微笑境界。”
妙丽答:”我想她已不再留恋旧日种种。”
这是十分折中的一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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