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_亦舒【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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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治安大不如前了,我即去找人来安置防盗设施,唉,在我小时候,本镇夜不闭户,肚子饿了,随便走进哪一家厨房,看到糕饼都可以取来吃,每个人认识每个人,星期天早上一定在礼拜堂见面。”

    诸辰转过头笑,”你愈来愈多话。”

    她把衣物通统晾好,提着空篮子回转屋内。

    诸辰取出一枝冰冻啤酒,喝下半瓶,走回二楼寝室,她有一面古董穿衣镜,当下她掀去布帘,看到镜子里去。

    她完全不明白,镜子里的她,明明就是诸辰。

    眼睛鼻子全在,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略胖一点,为什么周专不认得她?

    她忘记一件事:一个人看自己,同别人看她,那距离,也不算很大,只不过从这里到月球。

    诸辰打电话问母亲:”妈,我的外形是否改变很多?”

    诸辰又忘记第二件事,一个母亲眼中的子女,永远是最好的。

    果然,诸太太笑答,”小辰当然最可爱最聪敏,是妈妈的宝贝。”

    “我变了吗?我是否丑了?”

    “怎么会,”诸太太由衷意外,”谁说你不好看?”

    诸辰不答。

    “你别多心,最近你不再专注打扮,发型化妆服装不比从前,首饰也都除下,卖相当然略为不同。”

    诸辰点点头,”我也那样想。”

    这时何豪叫她:”母鸭带小鸭散步,快来看。”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奔出后园,只见小小鸭子不过七八公分长,一大群,六七只,排成一行,跟在鸭妈妈身后摇摆走路,有趣之极。

    寻回犬朝它们吠两下,被何豪阻止。

    鸭群匆匆走进溪涧游走。

    诸辰松口气,他不认得她最好,若是一口叫出她的名字,那才可怕呢。

    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但周专并没有即时死心。

    他有可靠线索,诸辰的确住在这个镇上。

    他到市集掏出照片问便利店店主,小餐馆侍应,还有邮局服务员。

    “请问可见过这个人?”

    照片是诸辰不久之前与他合照,诸辰靠在他肩膀上,活泼俏皮地笑。

    他们摇摇头,”很漂亮,可是你女友?”

    “这是个美女,见过的话一定记得。请问可见过这个人?”

    “小镇没有这样标致的人。”

    他在镇上逗留了两天,到处打听,最后失望,收拾行李往飞机场。

    正当周专离开旅舍的时候,一辆旧机车在对面马路停下,他从未见过那样破的哈利戴维臣,上边坐着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却不知多么高兴。

    周专认出那对夫妻,正是在灯塔下见过的那两个土著。

    真没想到过着如此简陋生活的他们可以那样开心。

    由此可知,快乐与名利,统共不挂钩。

    周专看着他们把机车停下,走进杂货店。

    他心生妒忌,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快乐过。

    不,他忽然想起,他也曾经开心过,那时,他们三个人:周专、任意与诸辰,除出工作休息,其余时间都在一起,无忧无虑,无所不谈,笑得畅快。

    他想起诸辰的笑厣,鼻子上像被人殴中一拳,落下泪来。

    计程车把他载往飞机场,他返回雍岛。

    当日下午,小镇海岸忽然出现许多高桅帆船,白帆鼓足风似朵朵浮云,居民都涌到灯塔附近的糙地观赏。

    诸辰在门口前贩卖热狗与冻饮:售价一律两元,六十五岁以上耆英及五岁以下小童免费。

    何豪在一旁陪她瞎忙。

    接着有人放起风筝,那种巨型彩色风筝飞在空中煞是好看,尼龙线轴系在腰间,方便使力,很快整个天空都是风筝。

    诸辰笑问:”还有更好的玩意儿吗?”

    “你还没有坐过雪撬,还有,乘充气橡皮筏溜瀑布……待你身体好些,我教你。”

    诸辰转过头来,”我体力足够应付,我并无不妥。”

    “是,是。”何豪捏着一手冷汗。

    幸亏这时一只帆船驶得很近,水手朝岸上居民挥手,众人欢呼,把诸辰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何豪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雍岛的《领先报》采访部大堂,灯光惨淡,人人埋头苦gān,肩背长期驼曲,许多同事已经患有职业病:腰酸背痛,双肩僵硬。

    大块头说:”不知多久没闻到玫瑰花香。”

    “你刚蜜月回来,不便抱怨。”

    “今日好象是下雨,女同事都用伞。”

    妙丽正在听电话:”是,是!”

    她扔下听筒叫起来,”大事件,大事件。”

    大家抬起头来,”快说什么事,别卖关子。”

    “周专调职。”

    大家静下来。

    “由即日起,周专调离廉署,他将于长假后往比利时办事处工作。”

    同事们抬起头,议论纷纷,”你肯定消息来源真确?”

    “呵,他失势了。”

    “天威莫测,宠臣竟被贬沧州。”

    “比利时有什么好做?去查一查该国说什么语言,法文还是德文。”

    “比利时?那是降职减薪,他会接受?不如辞职。”

    “这是一场恶斗,自大君案开始,就没完没了,周专行事愈来愈辣,树敌太多,搜查报馆一事,舆论上兵败山倒,终于引致国际注视,上头不得不施调虎离山计。”

    “是弃卒保帅才真。”

    “周专不算是卒吧。”

    “官场险恶,啥人不是棋盘上一只卒子。”

    妙丽说:”喂,还都站在原地?还不出去采访?”

    有人笑,”做人切忌讲时无敌,做时无力。”

    大家蜂拥外出找资料。

    huáng昏时,一切已成定局。

    《领先报》同事都概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专并没有辞职。”

    “真意料不到,这样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居然会接受降级,据说他并无家底,亦无积蓄,不得不继续留作。”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这两句好熟,在什么地方读过,是《红楼梦》吗?”大家深深吁一口气,

    “由谁继任周专?”

    “女将军黎芷君。”

    “没听说过,立即去查探此女底细。”

    朱太太轻轻走进来,”周专下个月赴布鲁塞尔,该处风景优美,历史悠久,是欧洲名都之一,便宜了他。

    “真的,看他会不会做人。”

    有人笑,”什么都可以慢慢学。”

    “周专这一走,表示大君案或有转机。”

    大家面面相觑,不再发表意见,分头工作。

    朱云叫妙丽进办公室,低声问:”可有诸辰消息?”

    妙丽微笑,象是很放心的样子,”有友人的友人在纽约见过她,说象是变了个人,胖得象气球,反应迟钝,不认得朋友。”

    朱云点头,”你消息灵通。”

    “受伤后,她好似没有完全复元。”

    “她心身受伤,恐怕还要捱一段日子,不过你放心,时间会治疗一切创伤。”

    妙丽终于说:”我有一张她的近照。”

    “可以给我看看吗?”

    妙丽出去一会,回来时手里有一张生活照。

    “咦,这是纽约洛克菲勒广场。”

    在金色普罗米修士塑像下有三个吃冰淇淋的中年妇女。

    朱云问:”她们是谁?”

    “你不认得?最左那个是诸辰。”

    朱云霍一声站起来,”不可能。”

    最老最黑最胖那个是前《领先报》之花诸辰?

    朱夫人吓得怔怔地,”照片从何得来?”

    “我友人的友人是诸辰阿姨的女儿,照片自她处影印得来。”

    “这真是诸辰。”妙丽低下头,她也为之恻然。

    朱太太问:”她不再读书进修,也不打算再回《领先报》?”

    妙丽叹口气。

    朱太太呵地一声,落下泪来。

    妙丽说:”她有一个要好男朋友,他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打算到加国极北地区那奴域参与开发钻石矿,不知诸辰可会与他同行。”

    朱太太如万箭穿心:”爱斯基摩人还不够用?你给我订一张飞机票,我即时去看她。”

    “朱太太。”妙丽按住她的手。

    朱云摇头,”要不,她已完全放弃,要不,她已抵达拈花微笑境界。”

    妙丽答:”我想她已不再留恋旧日种种。”

    这是十分折中的一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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