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稠缪》可好?”他话一落地,四周便响起喝彩声。霞红绰约下,他仍那样好看,只是迫得人窒息的红色天地中,他恍似冷笑。
《稠缪》是首祝婚辞。而我背熟的第一首情诗,便是稠缪。于是初雪的湿冷仿佛这时才被我麻木的身躯所感知,冰冷随着喜服的空隙刺入血脉,汇入心窍间却不是冷,只是恍似层层红纱裹住,便是不得呼吸,一颗心在挣扎跳动,便是剧烈抽痛。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华颜盛服,却仿佛赤身裸体,被呈在众人面前,窘迫卑微得想瑟缩逃走。我颤抖得剧烈挣扎,想远远地跪开,从顾清洛身边跪开,从宋玉面前跪开,从红纱的层层笼罩下跪开,从铺天盖地的初雪间跪开。跪去一个没有落得那样温柔初雪的地方,跪去一个没有那样生的好看的他的地方。
我混乱而痴狂的神思被手骨错位般的疼痛惊醒,惶惑地抬头,便望见顾清洛布满血丝的眸中是同样混乱而痴狂的神色。我蓦地静下来,只觉万物皆是虚妄苍白。茫然四顾,所有人皆为我这个不欢喜的嫁娘欢喜的笑了,我竟是被这满堂欢喜笑意逼到一个无处可去的角落。
耳边传来微哑咳声,我不自觉地垂下头去,却有尖锐的蜜意在心上绽开,连滑落至唇角的泪水,在舌尖上转了几番,亦是甜涩莫辨。
我当时想,他念过那样多的书,吟过那样多的诗,在高墙之下,玉兰树影间,在柳岸河畔,在桑叶之间,在我耳畔,在我眼前。从“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吟至“遵大路兮揽子不去”,从“邂逅相遇,与之偕臧”吟至“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那么多句诗,可他从未有一个字,一声叹息,是为了我。
如今,寂寞的姜宜笑将占有宋玉也许是一生只此一次的一首诗,在他的唇舌吐息间变得不那么寂寞。于是,我笑了,由心至眼的欢喜。
他复又微咳,满堂人声鼎沸亦被几声咳压至落叶无声。那人便将冰凉纤细的手指拢进袖中。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望见他极郑重地开口:
稠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稠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何/稠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一次听见《稠缪》时,仍是在母亲那姊妹的婚礼上。闺房间,一班姐妹环簇那嫁娘,有的已嫁作人妇,有的过了韶华却仍浪迹风尘,只是同样娇艳欲滴的面容,同样婉转动人的歌喉,同样或羡艳或祝愿的眼神,汇成这一首《稠缪》。而尚年幼的我,只得一会闻,此后,便再忘不掉。
而之后,我曾在梦中,第二回听过,那是个极荒唐,却又美好得令人不愿醒来的梦。彼时,宋玉立在如初雪般的玉兰下,而我立在合欢树下,梦中的合欢全然开了,从枝间披挂而下,丽色融融,光艳人间。
而我痴痴立着,,他在玉兰下淡漠站着,中间再无那三丈高墙。合欢便越过轻缓流动的风,去落满那人肩头。那人便笑了,红色,白色,皆在那人温柔的恍惚笑意中,融融转动,又汇成那样一首《稠缪》。
如今,他站得离我又何止梦中那般近呢?比牢中隔着栏杆,我殷殷望向他时,还要近上许多,近的恍似我一伸手,便能牵住他的衣袖。
他依旧笑着,不过那是嘲弄,嘲弄我的苟且与寂寞。如此便再无痴痴与淡漠的默契,合欢与玉兰的般配。唯有他拢着袖子,郑重对我说:“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新娘啊新娘,你要如何度过这良辰。笑意却是凉薄。
也就是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为何我只说流离,却不提与他分离。所谓分离,当是相互交换了花梦的两人,松开手时落下的每滴泪都和着血的,才作分离。而我和宋玉呢?却顶多算是流离,一个漫不经心毫不留恋地抽身走了,另一个便在空虚出来的心尖上长途跋涉,颠沛流离。
此后的我,便真真意识模糊到只觉身上彻骨的冷。又是由喜娘牵引着木偶般的我在喜堂上应付辗转,再扶着我,进了新房。
一坐在喜榻上,身子便大半陷入松软被褥,可喜烛明亮,暖炉生烟,我拥着厚重喜服,却仍忍不住隔着冰冷衣革紧紧拥住自己,像是想融碎了血肉,来换一点暖。
喜宴仍未结束,不时欢声晏语透过层层门帘传来,模糊失真地似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新房内大多侍婢都讨着欢喜热闹,结伴跑去前堂。再有便也在门外,透着掩掩映映的门窗,窥着喜色,话着家常。
房内铺天盖地的红色间,唯有我拥着自己,像是在睡与非睡之间挣扎,却好似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徘徊一般难受。蓦地,糊了红纸的窗外传来脚步声,极轻极浅。微妙一如簌簌雪落。跌进一片柔软间,再也起不来的我却突然拾回意识。
我缓缓地用僵硬发冷的手指颤抖地扯下红纱,层叠掩映的红云后的世界逐渐变得真切。我透过依旧模糊的双眼望向红色窗纸上,那绰约投映的白影。
我用力地,笨拙地举起袖子,擦去面上涕泪。冰冷而厚重的绲边磨痛我的面颊,我却仍抑制不住的哭泣,那些隐晦的,自己都觉得本该熄灭的心思就那样在那人轻浅的脚步声中苏醒了,带来了我自己都惊讶的悲伤。
手指颤抖地抚上那白影,我恍然忆起,那一个莫名欢喜的冬晨,我亦是这般,手扶着高墙,面上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傻笑,心里涌起一种,教人热泪盈眶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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