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她常常有几天是非常清醒的,你别弄错了才好。”
妹妹拂袖而去,"我星期天带她来,你自己看!你不能把我说得这么低能。”
我很吃惊,第一个想到宋家明,我决定带着安琪去看他。
到了宋家,发觉他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一个男孩子,只有一点点大,红红的皮肤,一头黑色的好发,安琪远远的一看,马上笑了。
抱着孩子的是宋家明,他回家了,宋太太气色很好,见到我们.他们夫妻都表示欢迎.我把安琪介绍给他们.
宋太太笑说:“结婚这种大事,也不通知我们。”
我说:“生儿子也是大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大家都笑.
安琪还是看着那个婴儿,又不敢抱,好象很羡慕的样子,就象人家羡慕一块大砖石的表qíng.
我却老实不客气的一手抱了过来。
我说:“你跟宋太太到厨房去,别让她太忙。”
安琪马上去了。
我问宋家明,"最近好不好?"
“好,很好,我想开了,他低下了头,"我已经害了一个女子,我不能再害第二个,我……回来了。”
我很安慰,"是的理当如此。”
“明珠——"他叹了一口气.
“明珠现在由我妹妹在医,据说医好了,你星期天要不要来一次?把太太带来也不要紧,她反正不认得你。我们在一起吃茶。”我说:“看看她病况如何,反正你我都想念她。”
宋家明一怔,"医好了?她会不会认出我?"他急问.
“我不知道。”我说:“星期天来看看她就知道了。”
“不不,我一个人来,我星期天一个人来。"
这时候宋太太把点心茶果拿了出来,安琪帮她的忙.
她说:“真不好意思,女工难请.明天有一个新的要来。"
安琪问:“这小家伙很麻烦吧?一天要吃多少次?"
宋太太说:“吃还是小事,他这尿布嘛——"
安琪说:“对,好可怕,听说尿布要一打一打的洗。”
“可不是,"宋太太笑,"哎,人家吃东西,别说脏东西。”
安琪还是非常羡慕.
宋太太看出来了,"哎,梁太太,你别这样,你明年也生一个,更漂亮呢,你与梁医生都是一表人才,多生几个也不怕。"她笑,"一定都是模范儿童。”
安琪不出声,也只是笑.
我摇摇头,也笑.坐了一会儿,我们告辞,宋太太在门口等着我,谢我.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谢我,她以为我帮了她的忙,所以她丈夫回来了.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所以好含糊的应一声.
安琪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位朋友。”
“宋家明上次来过,不是介绍给你了吗?"
“他跟他妻子好漂亮,天生的一对。”
我详细的问妹妹。”明珠真的好了?她记不记得宋家明?"
“谁?谁是宋家明?"妹妹反问:“就是你常常打听的那个人?"
“你连宋家明是谁都不知道,还说把她的病治好了?"
“反正她礼拜天来,你自己看好了。”妹妹并不想跟我分辨.她转过头又走了。
我非常耐心的等到星期天,妹妹果然开着一部小汽车来了。车边坐着的是明珠.明珠穿一件长袖子衬衫,长裤子,都是麻布的,一条裤子烫得笔挺,配着一双平底凉鞋,潇洒得很.她一脸的笑容.我怜惜地看着她,她还是老样子.宋家明还没有来.我迎出去,她看见我,礼貌的笑了笑.却十分生疏,她跟妹妹说:“把水果给我,我替你拿。”
妹妹说:“你jiāo给我哥哥好了。”
她笑着把水果jiāo给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
从这些小节看来,明珠仿佛是比以前更接近世界.她记得水果,记得道谢,但她的目光为什么这样陌生?
妹妹说:“这是我二哥,一,明珠,他看了你半年,你难道不记得他?"明珠后退一步,"就是……他?"妹妹说:“是呀。”
明珠说:“我不记得了,谢谢你,梁医生,真谢谢你们一家,我竟然不记得你,你说人生病的时候多么糊涂?"她歉意的笑,跟我握手。
我的确知道她痊愈了,听她的口气!假客气,虚伪,找借口,眼神中闪烁着机智,反应这么敏捷,她给妹妹医好了,换句话说,她跟你我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我的心中有一种绞痛.她不认得我?看她的神qíng,不象是假装,也没有不要假装,她不认得我?我细细的看她的脸,她把头发用发夹别在耳朵后面,看上去很凉快,很是轻逸漂亮,但是……我也不大认得她,她现在是一个成熟的女子,很懂随机应变,见风驶舵,我所知道那个天真的明珠?
妹妹问:“你想一想,一定记得起来,你跟我说过你记得梁医生,他就是梁医生。”
明珠急道:“但是那梁医生,不是这个样子的!"
妹妹说:“明明是他,他又没换头.算了,进屋子再讲吧,不记得不要紧,你记得我就好了。”
明珠笑吟吟的跟我们进了屋子,她嘴里说:“真对不起。”但是语气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她的确是把我忘了。
妈妈拨给我们用的老用人连忙倒出了茶.
安琪上街买东西,一时间没回来.我们才坐稳,门铃又响起来.我猜想是家明,故意说:“莫非是家明?"一边回头看明珠的表qíng,明珠一点特殊表qíng也没有.
用人去开门,果然是家明,我连忙站起来迎出去.
家明看到明珠,马上哽咽了.他勉勉qiángqiáng的说出两个字:“明珠。”
明珠惊讶的看着他.好小子,这一下子连我连宋家明她全一笔勾销,完全不记得了.我再仔细的一看,她连脖子上的那条金链子也没戴,难道真的全忘记了,这一下子太突然,我与家明都呆在那里,做声不得.
明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朋友都记得我,我却什么都不记得?"她笑着,"除非我是患了健忘症,难怪这些日子我一直疑心自己有病.这位是谁?请介绍一下。”
这一番话说得大方漂亮动人,谁也不能怪她.可是我得怪她,我觉得她虚伪得不得了,非常的敷衍,说老实话,虽然她的脸还是明珠的脸,声音还是明珠的声音,但是我也觉得她很陌生,妹妹的本事太大了一点,她医好明珠,但是明珠也变了样子。
妹妹随随便便的给她介绍了家明.明珠与妹妹很亲热,但是她绝对百分之一百的忘了我.我想到自己曾经汗流浃背地陪她打网球,曾经走过无数的小路,陪她说话,而如今……她完全忘了我。
我是可笑的,我已经结了婚,却还希望她记得我,人总是一样的,我与家明都是人,是以我们希望明珠记得我们,不管这对明珠有没有好处,也不管这对我们有没有好处,就算痛苦也是一种快乐。
家明对着我苦笑.
我低声说:“她把一切应该忘记的,都忘记拉,而热qíng她也长大了.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12月的生日,她今年25岁。”家明说。
安琪回来了。她见到一屋子的人,很是高兴,妹妹给她介绍明珠,我听见明珠连珠价称赞安琪的衣服鞋袜.我低下头,真的……她的病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坐在露台上,天气是那么热,风chuī上来象火舌头一般,而我的身体象一束gān柴,马上可以燃烧起来。
明珠忽然走出来,我站起让位子给她.她站了一会儿,很犹疑的神态,在那一刻里,她又有点象以前的明珠,她说:“我是好象记得有人说过要结婚,原来是你,梁医生。”她自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又说:“这是家母叫我拿来给梁医生的。”我接过了.她说下去,"我知道我忘了很多事,很多人,但是令妹说不要紧.我有很多事要做,她劝我先打理比较要紧的事。”
我点着头,此刻我觉得我与家明是合二为一了。她说:“恭喜你,梁医生。”
我刚想回答,妹妹拉开了长窗说:“你们两个疯子,这么恶毒的太阳,晒在外头,中了暑怎么办,安琪也不说说你.快进来吧。”
我与明珠只好走回客厅去。明珠脸上都是细小的汗珠.
安琪是我的伙伴,她从来不批评我,从来不想改变我,她十分的接受我.明珠坐一会儿就走了,妹妹送她.我把明珠的信封转jiāo妹妹,我说:“这是诊金,应该你收。”妹妹老实不客气的收下。
我与家明说:“也许我们也应该象明珠一样,面对现实,好好的做人。”我笑了,想到这话里教训味是多么的重.
家明也微微的一笑,他起身告辞,叫我们常常看他。
他走了以后,安琪说:“这位宋先生真是一表人才.说也奇怪,我老是觉得他跟你不知道什么地方很是相象.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沉吟一会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安琪第一次以妻子的口气说话:“是不是哥儿俩同时追求一个女孩子?结果女孩子没弄到手,两个倒成了患难之jiāo?"
我说:“不不,哪有这么花好月圆,我们是……"
我决定把故事告诉她,为什么不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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