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止不住的笑着,笑得眼泪似开了闸的洪流,席卷着满胸腔的悲凉却找不到出口、泪不断,心不干,我不知道这源源不断的泪为哪一件事情流着,抬眼见着的是母亲的血,殷红刺目地奔腾着,却抗拒不了被热风吹干,在嘴边凝成可笑的弧度,不再流淌……父亲叫喊着,许是不甘自己操控多年的奴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性命。我觉得很可笑,自从母亲嫁给他,悲剧开了场再也没有落下帷幕的打算。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他却理直气壮地面无惭色,指责母亲,在我面前两个人互相攻击着,我就像是听着说书的人一样,不知道该从哪一段叫好。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觉得好累,抬步走向山顶,脚却陷在黄土里,随着引力一直沉下去。眼前的落日余晖惨淡,像极了母亲的脸。而天边泛红的云,就像母亲嘴角边上的血……我怔怔的跪坐在山顶上,往下看皆是深不见底的沟渠。就那样看着,用我干涩肿胀的眼睛,用我千疮百孔的心,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宁静和绝望。我想死,可是一想起自己身上流着母亲的血,便止了跳下悬崖的念头。懦弱地跪在山顶,朝着西边不可望断的山峦磕着头,心里祈祷着,祈祷着……却不知道想要什么,自己还能奢求什么。
落日终于沉入山峦之后的黑暗,凉风漫过脸颊,卷过心头。父亲疲惫地走在母亲的身侧,那个娇小瘦弱的身影冷漠的逃着,刻意拉开的距离显得很不和谐。姨妈转身担心的看我,对于别人家的闹剧,她能做的就是看着我像木偶一般活着,不要出人命就好。我疲惫地笑不出来,尽管我很想安慰她不用担心,但是哭过之后,空荡的心房里飘着厚重粘稠的恨意,恨得无力恨得苍白。心就像被掏空一般,即使恨意来得再浓烈,也填不满。母亲靠在水井边,看着树上熟透的杏子不慎脱落,眼里只有空洞和吓人的绝望。我干涩的出声:“我去摘点,您多少吃一点……”我怕她不回答,我怕她失了心神,我怕自己对眼前的事情无能为力。绝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对绝望无能为力。母亲困乏的闭了眼睛,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我抬起灌了铅的双腿,不去拍落身上的尘土,鼓起所有力气爬上最高的枝头,因为母亲喜欢最高处的杏子,有一次摘给她吃,她说上面的最甜。
姨妈翻过另一座山回了家,父亲蹲在梨树底下,我只能看见他被汗水浸湿已干的衬衫上,发黄的图案沾了泥土变得僵硬。烟一圈一圈的散开,飘过他泛白的青丝,领口露出的脖颈被晒得通红。我收了视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叫他过来一起吃,我知道父亲爱吃这个,就像爷爷一样,总是在杏子还未熟透的季节,站在门口、拄着桃木等我给他送去。母亲总是记着一家人的喜好,把最甜的留在树梢最顶头,等着爷爷来家里自己用长长的棍子轻轻地敲下来。母亲无神地瞥了一眼我怀中的杏子,拿了一个放入苍白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咀嚼着,良久才吐出核来,嘴边的血迹已经变淡。她眼里盛着苍凉和死寂,看了一眼梨树下的父亲,我明白她是想让我去低头认错,毕竟我还不能没有父亲的支持,这个家还需要他来遮风挡雨。这或许就是一个农村女人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靠着一亩三分地远不如靠着一个有劳动能力的男人。天干火着,那几亩旱地根本就不够支撑一个家庭的运转,穷山恶水之中的人活命才是首要。没有经济来源的女人们只能仰人鼻息,只能苟延残喘。
母亲生于六零年代,和父亲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挖过甘草,干过公社,垦过地,拾过荒。她们常会说起自己少时在半夜里,背着口袋去大队的粮库里偷粮食。那时候为了生活,外婆总会带着母亲半夜潜进公社的粮仓。母亲身材娇小还很机灵,总是在管理员牵着狼狗巡视时,钻出粮库的门缝里逃离。母亲嫁给父亲的那年,父亲还穿着补丁,而爷爷奶奶还住在窑洞里。
哥哥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那时候的母亲身体健康,三天三夜的生产带来的是一个十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家里没钱去医院,父亲和奶奶看着母亲难产却无能为力,被父亲用膝盖顶着后腰断了一根肋骨,母亲早已经失呼痛的能力,只听着自己骨肉断裂的声响,指甲嵌进窑洞的土墙。外婆坐着马车把母亲带到医院,再用大舅的板车把母亲和外孙拉回家,现在母亲的后腰总是疼,陷下去的部分不敢使劲。外婆当初把母亲从学校叫回家,不问母亲是否愿意就把她许给父亲,少女看着放在炕上的花布挎包,拉着站在家门口的女老师的手,再看外婆手里的荆条,只能乖顺的抹了老师的眼泪。她不知道眼前站着仰慕她的男子是怎样说服母亲,断了自己的求学之路,甚至来不及告别看望她的好友们,就跟着这个出身贫寒的人一路走向未知。父亲倜傥风流,年轻教师喜欢鼓瑟吹笛,一手好字,面相俊逸。现在母亲会承认年轻的自己曾深深爱过父亲,一开始对他毁了自己前途的恨变成了认命的活着,孩子的出生让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身为地主的外婆,家道中落却改不了已成习惯的独断专权,母亲不敢顶撞,因为这样对事情没有任何改变,只会引得一顿毒打。父亲后来显露出极强的控制欲让母亲身心俱痛,这个苦命的女人用自己本应实现梦想的才智和曾经仰慕自己的男人周旋着,和公婆、妯娌周旋着,和苦涩的生活周旋着……不惯申辩反抗的她承受着所有的恶意和欺凌,忍气吞声的只为了已经出生的孩子,为了他们即使家徒四壁也怀揣着孱弱的希望顽强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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