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做一行怨一行,我退休了,子女全升格做专业人士,我也有功劳。”
“当然是父母的功劳。”
“以后世代脱离洗衣行业,也是华裔抬头一种象征,华人靠小店起家:士多、洗衣、外卖,十元八块卑微收入,克勤克俭,一毛五分那样节省,到了廿一世纪,仿佛出头了,洋人即使嘴里不说,也知今日华人学历高,xingqíng和善谦虚,以及薄有资产。”
希望真有老爸说的那么好。
“我叶落归根,回乡享清福去了。”
“爸,与我们多多联络。”
“明日我到律师处办妥一切手续,这次来是与洁如新说声再见。”
洁如新曾是地志。
我问爸:“国父真的借洁如新地库开过会?”
“那只是传说。”
“多可惜。”
“店里有什么你喜欢的古物你尽管取走,但是生财工具不可动,老金要用。”
“老金会投得此店?”
老爸说:“除了他,还有谁要。”
“这个地址相当吃香,也许有人投来做别的生意。”
爸微笑,“那就看它的命运了。”
“一家铺子也有命运?
“怎么没有,命好的店就是旺客。”
他匆匆又出去了,我把老爸的话向长娟复述一遍,她那顽童在一边叫舅舅,“我要wii,给我wii,舅舅,听到没有?”
我愁苦中笑出来,“有孩子多好。”
长娟叹口气,“自己不吃也要给他吃,自己不穿亦要给他穿,十分劳苦,而且,到了十多岁,一定拿父母出气。”
“妈之前老是希望我们三个可以留在店里。”
“你猜新业主会把店铺改什么用途?”
“斜对面的杂物店改为一间故衣店,一条罕有旧牛仔裤卖到一千美金。”
大姐感慨,“时势同我们小时不一样了。
我问:”你对财产分配可满意?”
“即使爸妈给我一角钱,我也很高兴,留作孩子教育基金,幼娟也一样。”
“我也是。”
“况且,我建议不要动这百分之五十,那女子一年内准把老父那分花光光,届时,我们把钱还给他。”
我劝说:“你有偏见。”
“是,我狗眼看人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真没想到洁如新要结业。”
“希望老金买下来,勿改店名。”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史密士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志一,我与何教授订婚了。”
我一怔,立刻向他道贺。
“我四十多,她三十多,我们终于走在一起,”他不胜欷歔,“还以为不会有了,谁知又被我拣到,我真幸运。”
“你要份外珍惜。”
“她想尽快怀孕,我已联络医学院与我们诊治。”
我由衷说:“将来你俩的孩子不知聪敏到什么地步。”
老史哈哈大笑,“也许只是小小书虫。”
我从未看到他那样满足,史密士在大学获奖无数,在学术界是个名气人物,但数踌躇志满,还算今朝。
“我们举行简单婚礼,暑假才去蜜月。”
“往何处?”
“天之涯海之角地尽头。”他又哈哈大笑。
我无意中成全了两对佳偶:老史与老金从此有伴。
两个王老五苦苦守候,终于等到好对象。
我呢,我呢。
有人在身后叫我:“喂,你。”
我转过头,看到红发女朝我招呼。
在阳光下,她那棕红色头发更是招摇,吸引不少目光。
我称赞:“你看上去似美术系学生。”
“今天天气好,学生多数赤足。”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赵颂棋说:“考试也很苦,许多学生投诉白了头。”
我问:“你可曾遇见过天才学生?”
她笑笑,“每个老师都说我是人才,我十二岁读大学。”
“你自己怎么看?”
“原来十二岁大学毕业才叫天才,我只算人才,可是,我已见不到同龄同学,我十分寂寞。”
“此刻好些了吧?”
“与家人亲友格格不入。”
“他们不是做银行吗,你大可与他们玩数字游戏。”
“不不,你误会,做银行讲的是时机,数字属次,你呢,你与家人亲密否?”
我们又絮絮谈起来。
他们都说:如果你不能同你爱的人在一起,那么,请爱与你在一起的人,译作中文,即珍惜眼前人。
放学我邀请颂棋观赏莎剧王子复仇记。
我同她说:“伦敦重建环球剧场,几时一起去看戏,我首选麦克贝斯,你呢?”
她轻轻答:“我喜欢仲夏夜之梦,轻松愉快。”
我吁出一口气,觉得舒服。
老爸来了又走了,来时一小件行李,去时五大件。
他像是巴不得把最好的都带回去奉献给新妻。
洁如新门前贴出告示,表示不久将结业,客人议论纷纷,恋恋不舍。
“我们并非不支持你”,“是呀,真没良心”,“再没信得过的店了”,“只有洁如新才会把我遗忘在口袋的皮夹子原封不动归还”,“好感动,一次我把金表忘在裤袋”……
“新业主会改作什么店?已经太多咖啡与时装店”,“不会是酒吧”,“不不,该处不准开这种店”。
稍后老金说:“我已把所有文件都准备好,明日我代表律师会到皇室地产公司办事。”
我点点头,“祝你心想事成。”
邵容说:“老金办事能力相当高超。”
此刻在邵容眼中,老金十全十美,是座金矿。
她又说:“水管有些毛病,他一下子修妥,厕所水箱嘶嘶响,他又更换零件,若果与老金飘流到荒岛,我们会生存下来。”
我接上去:“而且天天做海鲜大餐,我这个书生,则肯定饿死。”
邵容哈哈大笑。
我四周围巡视一下。
一只大钟,是一八八九年美国制造,放在店内已经很久,我幼时时时打开玻璃罩拨动时针,又可晚点睡。
搬走这只钟实在不道德,不过,我还是用布把它裹好打算挪走。
还有柜台上一把红木铜字界尺,还是华人尺寸,今日已很少人知道华寸比英寸略长一点。
界尺沉重,妈妈在我最顽皮之际也会拿起尺作势yù打,事实这把尺从来未曾接触我皮ròu。
还有,就是几帧黑白老照片了。
幼娟这时打电话来,“妈妈的遗物,你全部装箱,待我来取。”
“妈妈没有太多遗物。”
“真是,她连一副耳环也无。”
“衣服不过是天天穿那种,而且都旧了。”
“我不管,别丢掉,全给我。”幼娟饮泣。
我改变话题,“你们快结婚了吧。”
“不说了。”她挂断电话。
接着几天,我每晚抽时间出来收拾母亲遗物,我把它们放进纸箱封妥搬回家待幼娟来取。
正如我所说,母亲遗物不多,总共三只箱子。
邵容说:“这一套红木傢具你也不要?”
“送给老金吧。”
“我们会好好保存。”
我说:“现在真红木也越发稀有。”
“紫檀一早已经绝种,一日我看电视,一个装修师指着地板说:‘这是紫檀’,笑得我。”
“邵容,我真替你们高兴。”
“老金与我都不知怎样多谢你好。”
我问:“店铺有眉目没有?”
“本来律师说,今日可知答案,可是,忽然出现对手,与我们竞投。”
“什么?”我好不意外。
“大家都没想到,这会是谁?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啊,”我说:“我找律师打探一下。”
“一竞投就不好得手。”
“你们出价多少?”
“老金资本有限,银行允借百分之七十,所以我们不可能多次抬价。”
“对方又出多少?”
“不清楚。”
“有这种事,一爿洗衣店……”
邵容说:“是呀,我叫老金看开点,不是你的,急也没用。”
我点头,“尽了力也算了,凡事不要勉为其难。”
“是谁对洗衣店有兴趣?”
我懒得理会,放了学与小棋逛街吃冰淇淋,是,我已经叫她小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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