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_亦舒【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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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店后出来,“太太,请来看账簿。”

    这时大块头麦可出现,“志一,长娟说你爸妈找我?”

    “是,他们在店后,有事与你商量。”

    麦可走进里边。

    女客回来了,她看到外衣,下巴落下,低声惊呼:“完好如新。”

    她立刻穿上,在镜前顾盼。

    一般女子的欢乐与悲伤都比较肤浅。

    “谢谢谢谢,小哥,我欠你多少?”

    我看看价目表:“十五元。”

    “啊,小哥,你真老实。”

    我微笑,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另赏了我五十大元,“与女朋友看场电影。”

    我向她道谢,她欢天喜地走了。

    麦可与爸爸出来,爸大声说:“原来我们也是违法者,这幢房子根本不允分租。”

    有这种事,看样子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全部不及格。

    麦可说:“我代你们到物业部申请合法分租。”

    “谢谢你,麦可。”

    “目前你们不适宜向租客汪氏提出抗议。”

    “明白。”母亲颇为无奈。

    麦可说:“我查过,那三房客只是一个独身女xing。”

    父亲赞他:“你做事十分周详。”

    麦可福至心灵,立刻答:“长娟吩咐,我不敢怠慢。”

    我送他到门口。

    麦可问:“你见过那女子没有?”

    我摇头,“什么事?”

    “近日有许多年轻华裔女xing用旅游证件入境,逾期居留。”

    “啊,别让爸妈知道。”

    “最好大家都暂时佯装不知。”

    “她叫什么名字?”

    “叫阮津。”他什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麦可你真能gān。”连我都赞他。

    他走了,我还有一节课,连忙驾驶小小伟士牌机车往大学。

    回来看见老爸坐店后吃咖喱jī饭,不禁恻然,爸大半生就此度过:平顶头布衫布鞋,起早落夜,坚守小店,一星期七日开门,公众假期无休,只在农历年放两

    日假,今年猪年,他的本命年,已是华人口中的花甲老翁。

    他说:“年龄对有家庭与子女的人来说根本无所谓,健康才最重要。”

    我说:“谁做咖喱jī?”

    “汪太太拿来,我帮你盛一碗。”

    “汪太太怎么说?”

    “她说她家表妹来学英语,三个月就走。”

    “你相信吗?”

    爸答:“早已经三个月了。”

    咖喱jī落足工本,有我爱吃的原只小洋葱。

    “有女朋友没,我们等急了。”

    我陪笑,这种事急不来。

    “助教阿敏达呢,她上次来喝过茶。”

    “老妈嫌她包头巾,信的是‘阿拉阿拉’,况且人家已经订婚。”

    “咏仪与翠图呢?”

    “咏仪已回香港发展,翠图是富家千金,我不想高攀,她们都是普通朋友。”

    “太挑剔了,我与你妈妈由家长安排见三次面就结婚。”

    我微笑,盲婚有好处:先婚后友,相敬如宾。

    “有什么好笑?”

    “那多尴尬。”

    “我们等急了,我们想抱孙子。”

    “长娟应先结婚。”

    老妈问:“有谁见过我们的三房客?”

    我与爸都摇头。

    那一天,像所有一天,父母早睡,他们也早起,七时已在店里cao作,八时开门,许多上班男女会一早jiāo上衣物,然后下班来取。

    客人在家里只洗毛衣chuáng单,工作忙碌,腾不出时间做洗熨,每天匆忙地赶赶赶。

    父母生活像乡下人,他们甚至不用手提电话,电脑账目程序由我设计,只我一人会用。

    我从未见过那样生活简约的夫妇,妈妈口头禅是“都有了,不需要”,但是她也是我见过最开心的中老年太太。

    店里几年前本来有只自来猫阿虎,后来遭到车祸丧生,老妈十分伤心,“领一只新的”,“不,太难过了”,连宠物都拒养。

    每年我们把客人遗弃的衣物收拾出来捐到救世军,老妈感慨良多:“这套西装属于一个独臂老人,不知是否已经不在人世”,“那袭婚纱放在我们店里已经三

    年,恐怕已无纪念价值”,从衣物里她看到许多沧桑。

    “该套凯斯咪毛衣也无人认领,电话打过去只说号码已经取消”……

    大部份是熟客,有客人自西区与东区过来光顾,十分荣幸。

    洗衣店的生意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好,那时流行西装笔挺,连学生校服都拿来洗熨,今日,时髦衣物都又破又皱,新的像旧,旧的如新,尤其时兴迷彩军装

    ,全部打补钉,在家放进洗衣机便可。

    但是生意还是不错,有一户人家,只用每方寸五百条线的白色埃及纯棉chuáng单,jiāo给我们洗熨,那位太太,据说没有别的嗜好,衣着朴素,可是,天天要换chuáng单。

    为他们服务之前,根本不知世上有那么多怪人。

    人客还把各式各样的杂物遗忘在袋内:手提电话、数码相机、POD、钞票、车匙、门匙、首饰、地址簿、信件、证件、化妆品……

    我们像学校一样,设一个小小失物认领部。

    那天,长娟在傍晚打电话来:“麦可来过了?”

    “他很帮忙。”

    “麦可说,你蹲在铺子内,活脱似上两个世纪的洗衣店清人。”

    我没好气,“麦可才不会那样说,你自己讨厌洗衣店罢了。”

    “志一,你是一名大学讲师。”

    “我心甘qíng愿帮父母看店。”

    “他们叫你什么?小哥,你的工余时间全用来做小哥,你没有社jiāo生活。”

    “我不需要虚伪的jiāo际应酬。”

    “gān脆叫爸妈把店出售,不知多轻松。”

    “百年老店,大小姐。”

    “你们的脑袋僵化。”

    我改变话题,“麦可有否向你求婚?”

    “每年都有。”

    “几时举行仪式?”

    大姐叹口气,“你要不要同我们出来喝一杯?”

    “我要陪爸妈到龙城戏院看华语言qíng片。”

    大姐忽然转了口风,“也幸亏有你。”

    我说:“快清明节了,记得叫幼娟一起扫墓。”

    在学校里,我却不是随和的老好人,我对学生相当严厉,给他们的功课也比别的讲师多。

    欠功课者会被我用红字提名,贴在课室大门上示众,这一招很有效,可是我也听到学生悻悻说:“难怪会有校园bào力事件”。

    我的得意门生,是一个叫李思敏的香港女孩,每篇作业分数不低于九十七。

    她对历史有真正兴趣,思敏同时修政治科学,她有意从政,暑假曾到自由党做义工助选,热心公益。

    思敏对我说:“罗马帝国兴亡史是人类文明写照”,又说:“美利坚合众国将步罗马帝国后尘”。

    一日,更大惑不解地说:“十八世纪加国给每名新移民提供一百六十亩免费土地,可是,这些土地其实早有主人,那是各族派的印第安人。”

    历史令少年困惑。

    历史也叫成年人如我失望。

    放了学,我在洗衣店内读俄国历史。

    老爸进来说:“志一,你去看看,有警察问话。”

    我连忙招呼:“请问何事?”

    女警出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只睡袋没有?”

    我看到睡袋上印着蜘蛛侠标识,分明是青少年用品,我摇头,“我们洗棉被价是三十五元,足可买一只新睡袋,请问何事?”

    “有一寄宿生睡在gān洗过的睡袋里昏迷,医生说是qiáng烈gān洗药水未挥发gān净,他吸入不省人事。”

    “呵,可有生命危险?”

    “急救后幸亏苏醒,但警方正追查不及格gān洗化学药品,打扰你们。”

    “请随意调查。”

    她与助手到我们储物室检查过离去。

    老妈问:“那学生在哪里读书,什么族裔?可怜。”

    爸说:“睡觉被子切勿盖过头。”

    “谁家洗衣店没有良心?”

    看,经营洗衣店也不可黑心。

    爸说:“志一,有事同你商量:我在中华商会抽奖中了三奖,两张船票,到阿拉斯加玩七日七夜,我与你妈同去,你看铺,如何?”

    我举起双手赞成,“快去松一松。”

    妈妈说:“志一要教书,行吗?”

    “没问题,咦,刚好是复活节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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