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能判断得了?”
师霁想了一下,“什么都判断不了。”
他已经经历过很多了,多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还可以笑一下,“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甚至连他自己都判断不了,这个人世,太无常了。”
胡悦仍趴在车窗上,只回头看他,冬天日短,下午三四点钟,天际已经有了晚霞,她的脸庞在五彩的霞光中只露出半边,婴儿肥都不见了,强烈的对比色,把所有瑕疵都隐藏,脸上好像就只剩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纯净,像是一面镜子,倒映出自己,又像是飘着迷雾的沼泽,陷进去一时就拔不出来了。
她的秘密,全都藏在雾里,她在想什么呢?师霁看不出来。
他们这样对视了一会,是她先笑了,懒洋洋地靠回座位上,“你感伤了。”
师霁回过神,刚好绿灯,他默不作声地踩下油门,把车开进了陈旧的大门里。
“这里好冷清啊。”
“正常。”
老爷子人虽走了,但在医学院留下的痕迹肯定最深,在这里办事,没什么为难的,签了几份文件,顺顺当当就出了办公楼。师霁不忙着回车里,胡悦也不提,她随意地往校园里走了几步,有些孩子气地嚷嚷了起来,不无失望。师霁跟在她后面,双手插袋,慢慢地走。“现在快过年了,学生都放寒假,以前,人还能多点——留校考研的,在附属医院实习的,现在医院去了新区,研究生部和高年级生也跟着过去了,这里好像只留了点基础课,低年生还不是一放假都走了。等明年,行政部门都搬过去,这里还会更冷清。”
“我听说,这一整个区块都纳入旧城改造了?”胡悦问,“可能要拆迁?”
“说是这么说,要盖商场。”师霁说,她倒是知道得清楚,“也没准下次回来,这块就都不在了吧。”
“你家原来就住学校里吗?”胡悦有点好奇,“看看去?”
“房子早都卖了,”师霁先说,看看她,又讲,“就在外面转转吧。”
胡悦脸上浮现出的浅浅失落顿时一扫而空,她有些兴奋地冲他微微一笑——毕竟是刚处理完丧事,所以笑得很节制,但可以轻易地看得出来,他的让步,让她颇觉雀跃。
这就开心了,也真好哄,师霁翻个白眼给她看,胡悦也不介意,和他走走停停,从近道绕去家属区。师霁顺便给她指点些校园建筑,“这是三号楼,离食堂比较近,但也不是好事,解剖学都在里面上,有时候食堂炒菜的味道传进来,混合福尔马林的味道,很难闻,有些人形成条件反射,就算是单独闻到食堂的肉香味也想吐。”
他形容得逼真,身边走的也是医学生,非常容易想象,胡悦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苦着脸瞪他,师霁鄙视,“你真的很没有承受力,都主刀了,也该练出来了吧。”
手术室天天肉香四溢,给胖子做手术,更能天天闻到烤肉味,医生按说是都该习惯了才对,胡悦讲,“关键是福尔马林!”
“也就是甲醛味。”师霁问,“我记得你拿了法医双学位的——连福尔马林都受不了,你还想做法医?”
“……所以我这不就转临床了吗?谁叫那年法医分数线低?”
他一向很少提到她从前的事,有很多话题太敏感,不能说更不好问,现在也不例外,说到以前,胡悦明显停顿了片刻,这才嚷着回答,理直气壮得有点过了头。师霁笑了笑,“行,你牛逼。”
“可以啊师主任,回了老家连牛逼这么不文雅的词都说了——你说话怎么一点老家的味道都没有啊?”
“s市的客人,比较喜欢标准的普通话——这是官方回答。”
“私人的呢?”
“私人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嘛,说嘛——”
师主任没听到想听的话,所以多矜持了一会才解答,“真正原因是我们是外来户,我奶奶比较习惯说南方方言。”
说起来,刘阿姨也的确没什么东北口音,住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口湖南话,也正是因为两地相隔迢迢,亲戚往来才稀少。这些细节,不是回到a市,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谈起,也正是这样零敲碎打的小细节,才能构建出一个真实的投影,对陌路人来说,这些事情一文不值,但在意的话,总是想要知道,小时候父母都出门务工,谁来照顾你?住校的滋味怎么样?回老家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有很多话,想问都没有问,嘴里说的倒多了点,曾经家属区和校园之间常开的铁栅门被锁了,只好站住脚步,指着道路尽头描述,“这里过去,再走五分钟就是我爷爷奶奶以前的房子了,挺大的,还带小院,过来吃食堂也很方便。”
“那你读大学的时候根本不必住校,完全可以走读啊。”
“不方便。”师霁摇摇头,“病人不方便同房,还请了保姆,那个房子毕竟也不是设计给十几个人住的,我和……师雩都还是住在宿舍,研究生宿舍是二人间,条件蛮不错的。”
研究生宿舍在校园另一头,与本科宿舍倒是不在一起,两个宿舍楼现在都旧了,但是本科宿舍要更旧一点,还是很老式的苏俄风格,“五十多年了吧,六十多年?条件不太好,我记得屋里都没手机信号——苏俄援建的,毛子实诚,墙实在是太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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