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那,”她的手指停了下来,落叶从一团旋风,变回一张漂亮的书签,拈在指间,似笑非笑地侧头看他,“我想知道,元律师叫我回s市……究竟是真真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师雩的眼睛眨了两下,他的确比从前坦率多了——无需言语,表情就足以回答一切,胡悦举起叶子作势要打他,“坦率了?”
他仍是笑,不慌不忙,好像也预料到她最终会如此怀疑,“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性格,那么,我做出这样的安排,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胡悦被噎得说不出话,她又开始慢慢地转叶子,垂头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地走:师雩的‘意思’,透过他的安排,还有什么不明显的呢?他的暗示,已经给得够多了。
而她……她的想法,又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呢?他们已经在这样的夜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这么久,他们彼此的想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又何须言语,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往前默默地走着,也许,早就错过了该转弯的路口,只是谁也没有戳破。
“其实,这些年,我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件事,并不是我自己的冤屈。”
师雩再开口的时候,忽然说起的是一桩好像很无关的事,“我和师霁,不愧是兄弟,他最在意的事,也是我最在意的事。”
尽管这件事,除了兄弟俩,现在再也无人在乎,甚至连胡悦都没有想过,袁苏明也未曾对她倾诉,兄弟之间的对话,只发生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说,我有机会救大伯的,我可以做到的。”
“确实,我是做得到的,我们既然可以瞒着所有人做一台秘密的整容手术,那么,当然也可以用偷龙转凤的方法,在别的省市,安排大伯接受骨髓移植。会有很多难处,但,以我的能力,付出极大的努力,或许,我是可以救他的。”
“但是我没有。”师雩说,他的语气重新低沉下来,但没有愧疚,只是冷静地叙述,“我没有,我心里放不下,我猜到了,伯母应该和堂兄有联系,她牺牲了丈夫的命,换儿子的清白——也是在赌我的心软,她觉得我会心软,我会尽力奔走,给大伯安排一场私密的手术。而大伯也猜到了,却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一直没有求我,没有把一切说破,也许那是他最后的尊严,也许,他认为那是他自己应受的惩罚。伯母赌输了,气急愧悔交加,可她什么也不能说,说出口,就证明她的确有这样的念头,想利用我的不忍,占足两头的便宜。所以,大伯走了以后,她去世得很快,她其实是被气死的。”
“还有祖父,这件事,是我们心底永远的刺,有些话,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可心底却都清楚,他们也许觉得,就算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师霁的确是杀人凶手,我的冷酷却也不亚于他,他们想要要求我的,是非分,所以他们不能说,可我保持的沉默,却是我的冷酷与自私。再怎么样,大伯总是养大了我,也对我不错,因为他变相包庇了亲生儿子,我拒绝救他,看着他死,于理,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于情,他们觉得我很可怕。”
“我做的选择,是对是错?我不知道,很奇怪,我做了那么多事,其中有很多都可能需要负沉重的法律责任,可唯独这件事,是我难以评判的,师霁觉得我不该,他觉得我做错了。我到底做错了没有?”
这是个问句,但并不需要回答,师雩的语气仍很坦然,“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从来未曾后悔过。”
“可能,告诉你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时而会后悔,我偶尔会有一丝悔意,这会更能赚得同情,但,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站住脚,深深地望着她,“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一度,我每一天都会问自己,你真的可以办到吗?你真的能忍心看着大伯因为你和师霁之间的问题而病逝吗?”
“我可以,这就是我,没有人比师雩更了解师雩,我或者不像是师霁那么疯狂,但,我也并不完美。”
这就是他的本性,有些自私也有一些邪恶,或者也有那么一丝软弱,并不如宋太太和所有人回忆中那样真善纯美,他不是在模仿师雩的过程中逐渐染上邪恶,这缺陷——如果可以叫做缺陷的话,是本来就存在于性格之中的瑕疵,被恶劣的境遇激发。师雩就是这个样子——这样子的他,会耍手段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奇怪呢?
但他也不曾矫饰隐瞒,什么都给她看到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已明说,他想要的,也不言自明,什么都摆出来给她看了,接下来,该选的人是她了。
也该为将来考虑了。
胡悦站在那里,咬着嘴唇,她手里的叶子,一时转到这里,一时转到那里,她望着师雩,又垂下头盯着脚尖——却又不时抬起头看看他。师雩仍是那样,无懈可击的英俊,他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丝毫不曾紧张——却不是因为他已看透了她会怎样选,而是他已做好准备,接受任何一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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