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阿姨啊,对,我们手术已经出来了,我等下马上回去……”
米太太的表情黯淡了一点点,但和胡悦眼神触了一下,又露出个笑来,这是她的自尊心所在,胡悦看得出来,她也冲她点头笑笑,“这台手术,真的做的很好。”
人到中年,不是没有幸福,但亦要面对原本生活的片片碎裂,能在这种奔腾不休的浪潮里,凭着金钱买到一点尊严,抓住一点什么,已值得欣慰。米太太的笑有点心酸,但总算维持住体面,电梯到了,两个护工把她推出去,米先生还在讲电话,被胡悦提醒,才连忙追着过去。
“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胡悦跟在后头,先去病房溜达一圈,才去师霁办公室,正好遇到戴韶华——她给师霁倒了一杯茶,脸上还带着笑,见到胡悦态度也蛮友好,“悦悦你手术做完啦?”
她中午反应那么大,就是因为师霁下午有手术,不让她跟台也一样要找助理,现在看来,他是钦点了戴韶华。胡悦脚步一顿,随后也热情地笑,“是呀,今天下午真的辛苦你了,韶华——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师霁埋头文献,过几秒才‘嗯’一声,“那就走。”
在十九层做过几天,都会习惯师医生的冷淡,戴韶华不以为忤,更没有黏在师霁身后陪他大查房——到底是工作几个月,也知道进退了,先告辞回去找马医生。胡悦歪过头,眯着眼目送她走远,转身跟上师霁,倒是什么话也不想说。
“就没什么感想?”
他们的沉默永远都像是博弈,不存在什么让人舒适安心,沉默就是他们都在调动脑筋揣摩对方的情绪与动向,而当他们打破沉默的时候,真正的交流又不全然在对话中。不过,今天是罕见的敌意不浓重的时分,胡悦嗯了一声,“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用明言,自然会懂,南小姐、米太太,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师霁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缺憾,这缺憾,是否大到需要手术来弥补,并不需要医生来评判。
谁能说米太太就比南小姐更有资格做手术?谁说她的胸部是缺憾,南小姐的鼻子就不是遗憾?
“更重要的还是病人本身吧,”她说,想起南小姐,依然不由有些难过,却不再是为了鼻子,而是为了她本人——为了她的人生,“这门技术,本身又哪有什么属性可言呢。”
师霁整张脸都皱起来,“你是厨娘啊,这么爱炖鸡汤?”
“那不然您是什么意思?”胡悦反问。
“我就是派个人给老王帮忙的意思。”
“嘁——————”胡悦嗤他。
师霁恶心得又把脸皱起来,“你是只漏气的猪吗?”
他们并肩走在长廊上,师霁脚步大,胡悦得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追上他。“我倒是挺好奇的……您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道理是早明白的,只是,眼见为实,人不能光靠道理活着,站了一个下午,胡悦说不累是假的,但现在,她的心情有种许久未见的轻快,就像是一个未能明言的隐痛、纠结与愧疚,就这样被轻易抚平——也许并未治愈,但她至少又多了一丝丝走下去的力气。
而晚霞正因此更加明媚,她唯独只是还很不解,师霁怎么忽然间对她好起来了?排解心结什么的,完全是真老师才会做的事啊。
“你是被打傻了吧?”师霁有点不可思议,还在装,震惊地盯着她,胡悦用‘你再装就没意思’的表情看回去,两人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僵持几秒钟。
是师霁先投降,转头先走,“别问,行吗?惜福。”
……所以,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正常是需要被珍惜的罕见咯?
胡悦不知道是该感谢他忽然难得偶尔的关怀,还是吐槽他常见永恒不变的无耻,她想了一下,迈着脚步追上去,“老师,老师……”
“……干嘛?——叫我师老师!”
“师老师……”她忍不住偏头偷笑一下,这才仰起头,对他笑得开心,“谢谢师老师!”
谢什么?
谢谢他终于接纳,谢谢他难得的好意,还是谢谢他居然也能做到不动声色的关心?也许都有,不用明说,她在他跟前是终于放肆了一点点,不过,也只敢有这么一瞬间。
“……猪头……”
师霁冷眼凝视她几秒钟,低吟中充满容忍,“你应该隆个鼻,知道吗?”
胡悦见好就收,不敢再笑,乖乖跟在师霁身后。“是,对不起,我长得丑,丢了老师的脸。”
“……再说一遍,叫我什么?”“对不起老师,知道了老师……”她又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这才直起身一本正经,跟在老师身后充当马仔,“今天要查的两个病人都挺好的,应该明天都可以办出院……”
跟在师霁身后碎步小跑,偶尔望一眼窗外,窗外夕阳如血,玻璃中似乎倒映着米太太孤独的身影,又似乎有南小姐落寞畸形的笑,胡悦凝视一秒,移开眼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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