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日之梦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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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跟队驶向坟场。

    “很多人认为定要长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称臣,但那全是无必要的,家母比谁都美,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没有,”陆氏说:“生了个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儿。”

    他自车座的小酒吧里取出水晶拔兰地瓶子,斟了一点给毓元。

    毓元很需要这杯酒。

    陆俊申看著她雪白的面孔。

    他头一次见到毓元,她才十六岁,已经是美人。

    可怜的孤女,寄人篱下,不是不肯低头,奈何得势的亲戚跟前太多拍马屁的人,不需要庄毓元侍候。

    三言两语就挤了她们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们置的房子,哪里有什么鬼遗产,毓元的父亲早已投机失败,什么都没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陆氏处接过生活费,根本不知何以图报。

    陆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为著小毓元,为看她悲恸的大眼睛,bī切求助的神qíng,注定的,见过如许多大场面的著名大律师竟遭了迷惑。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十年。

    谁也没有说话,他的妻子,女孩的母亲,都装作不知道。

    他让她大学毕业,他栽培她成为小一辈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绍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内,不过从不长久,止于三次约会。

    乏味,她说。

    而事实上是他们好奇心太qiáng,不止打听她的历史,使她烦腻。

    申元公司做出场面来之后,她与同年龄的异xing开始疏远,近两三年更加绝了迹。

    自有追求失败者出去渲染:庄毓元是陆俊申的人,不能碰。

    陆俊申说:“jiāo通挤塞。”

    “嗳。”

    “来回恐怕要三个小时。”

    “最后一次送他。”

    “怪他吗?”

    “不怪,倒底也照顾过我们一段日子。”

    陆俊申点点头。

    想起来,他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不错,我让她吃燕窝,环境好转,不愁没朋友。”

    陆俊申忽然问:“你呢?”

    “我,”毓元笑,“我怎么样?”

    “你快不快乐?”

    “我小时候想的一切,如今都在掌握中,连小时候不敢想的,现在都有了,怎么不快乐。”

    陆俊申凝视她:“这是由衷之言?”

    “嘿,倘若不是,叫我──”

    “得了得了。”陆俊申笑说。

    毓元看著车外风景,他们正驶过条繁忙肮脏的街道,四周围小贩摆生意,地下泥泞不堪。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说的是真话。”

    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少不免成为她的丫环,一边感恩一边苦笑。

    幸亏舅母不能容物。

    倘若舅母好心地说“毓元,你不要见外,大家自己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尽管放心住”,那就完了,那就再也没有今日的庄毓元。

    说得夸张一点,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多谢他们连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舍。

    “在想什么?”

    “啊,纽约的chūn装不知摆出来没有。”

    “女孩子就净担心这些。”

    毓元说:“也许趁周末飞巴黎去买,便宜三分一。”

    “几时省起来了?”

    “到了。”

    “我在车里等你。”

    毓元下车,众人好奇的看著她,把她当作明星。

    确是,她确是这个家族的明星。

    仪式完毕,众人纷纷上前安慰遗孀。

    舅母恢复了镇静。

    她向毓元道谢:“这次多亏你。”

    毓元抿抿嘴,不置可否。

    “明天动身去谈生意?”

    “是。”

    “去那么久,要不要我这里派个人来陪你母亲,她怕不怕静?”,

    怕?

    毓元猛然抬起头来,不信她舅母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怕毓元母亲怕静?

    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怕过她们怕任何事qíng。

    忽然之间,当年把她们赶走的亲戚,竟为这等小事周到起来,使足智多谋、八面玲珑的毓元觉得难以应付。

    太戏剧化了。

    她没有感动,没有感慨,亦不觉滑稽,又深深的悲哀,奇怪,怎么当年叫孤儿寡妇搬走的时候,却没人怕她们会倒毙街头?

    当下只听得庄太太回道:“才三千尺地方,怕什么静?”

    毓元没听下去,这是她母亲扬眉吐气的时刻,不是她的。

    她回到车上。

    “可以走了?”陆俊申问。

    她闭上双目,点点头。

    “你要把过去埋葬掉,”陆俊申说:“一直记著那些事,对你丝微好处都没有。”

    毓元不出声。

    才昨夜,她就做这个梦,梦见舅舅舅母,联同所有的亲戚,来bī她走:“走!不要你住我们家,快走。”扯著她膀子,推她出门。

    梦中,毓元很平静地说:“走就走,马上走。”果然立刻夺门而逃,隐约间又自觉不用怕,又同自己说:“你现在有钱了。”

    好不容易,一身大汗挣扎著自噩梦中醒来,毓元感谢上苍,目前她拥有的一切。

    失去的何必去想它。

    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陆俊申就是欣赏她这一点成熟。

    他说:“你要同过去说再见,毓元。”

    她抬起头来,“早就永别了。”

    “是吗,真的?”

    “以后我努力,挣扎,jīng益求jīng,都是为我自己,再也不是为他们,我已经报答了他们,够了。”

    陆俊申笑,握紧她的手。

    车子向高等住宅区驶去。

    真的忘记了吗,烙印是那么深刻,因为永远不能丢开,所以她一直装成全然不记得的样子。

    “下个月你生日。”

    毓元说是。

    “要不要庆祝一下?”

    她摇摇头,“谁没有生日,何用闹得天下皆知,多小家子气。”但凡你有,人必然也有,且更大更好更高,不必招摇。

    “随得你。”

    车子驶向山上,环境突然开朗,一路树木丰茂,打开车窗,可以享受鸟语花香。

    到了家门口,毓元同陆俊申话别,女佣早替她开了门。

    她一边走进屋内,一边脱去外衣鞋子。

    一直到露台,站定,往下看,这是一个没有雾的晴天,益发显得山脚是山脚,山腰是山腰,阶级分明。

偷qíng记

    我丈夫是个医生。

    因为我是他的填房,所以没有陪过他到英国考试,也没有跟他住过医院宿舍,我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医生,政府好几个局里的议员。

    大家都说我福气好,注定了要享福,逃也逃不掉。

    林医生今年五十岁,jīng神奕奕,一表人材,四个子女都长大成人,在外国成家立室,他娶我,不外是想找个人照顾他,出席宴会的时候,身边有个装饰品。

    而且我并不是娱乐场所的女人!一张面孔已为人看滥看熟,嫁得再好,也给人一种“狐狸jīng修成正果”的感觉,我是巴黎大学堂堂正正的美术学生,到现在为止,一年还在大会堂开一次画展,在任何方面,林家的人都不能挑剔我。

    我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呢。

    林医生的子女并不讨厌我,因为我并不与她们争出风头,我是一名艺术家,苦是苦在这年头的艺术家也需要穿衣吃饭,所以嫁给林医生,于是我有大把时间来造就我的志愿。

    我们住在石澳一幢八间房间的屋子里,我最喜欢开的车子是一辆白色摩根跑车,我心爱的钻饰是意大利蒲昔拉蒂。

    妇女杂志偶而也用我做封面,很多人惊讶地叹息:“啊,原来林医生的夫人是这么美丽大方,又是画家。”

    林很满足,因为他拥有这个女人。

    然而这么说,我的生活上还有什么遗憾呢?

    两个司机三个女佣人加上花王两夫妻,生活太丰富舒适。

    然而那一日,我跟丈夫说:“我想搬出去住。”

    他听了抬起头,一时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想搬到乡下去,找一间平房,好好的作些画。”

    “别开玩笑,”他的口气像对他孙子说话似的,“在这里不能画画吗?”

    “一大堆人跟著我,我不自由。”我说。

    “你不按铃,他们是不会出来的。”他诧异的说:“你不高兴什么?”

    我不出声。

    那天晚上,他特地早回家,叫相熟的珠宝店送来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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