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日之梦_亦舒【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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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间公寓真是好大好大,美得不得了,二千七百多大的地方,客厅可以骑脚踏车。”她一脸羡色。

    口气上彷佛已有希望做那里的主妇,在那里请客。

    而其实家汶是个玩家,他要主妇来gān吗?

    “我很喜欢那附近的环境,幽静高尚,唉,如何才能使他向我求婚呢?”

    “落蛊。”我说。

    “别开玩笑好不好?”

    “我也说真的呀,”我说:“结婚只是开始,不是完结,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可是我这么想结婚……”

    “他们说女人在廿三四岁最希望结婚,过了廿七八也就好了,这是女xing遗传因子影响,到时希望成家立室。”

    “我觉得做工很累。”

    我耸耸肩,“做人根本是很累的。”

    “有些太太却是幸福的。”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我说。

    “像你这么乐观的女王老五也是少有。”

    我只好笑,我也并不乐观,奈何好qiáng,自己若先认输,就必然输定了,这是士气问题。

    过完年没多久,嘉丽要求告一星期假,说是身体不好,我觉得很讶异,去探望她,她躺在chuáng上,jīng神倒还硬朗,但脸色很差。

    她说:“不用问了,他是有未婚妻的。那天早上,叫我碰见了。”

    我说:“也许她自称是他未婚妻。”还想安慰她。

    “不,他自己也承认。”

    “就如此告一段落?”我问。

    “是。”

    我点点头,“怎么要告病假呢?”

    “喝多了酒。”她苦笑。

    “嘉丽,咱们共勉之。”我说:“振作起来,重新来过。”

    “你不会笑我吧?”她问。

    “五十步岂敢笑一百步?”我反问。

    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出门的时候天空已有点cháo湿,回南,chūn天快要来了。

    我们呢,我们的罗曼史在chūn天有什么进展?

    家汶仍然在红粉堆中打滚,未婚妻?我不相信。

    我一分钟也不相信。但我相信有比他好的男人。

战败之后

    男朋友跟他女走了以后,每个人都说我风度好,处理得漂亮,连我自己也觉得难能可贵,姿态大方得近乎làng漫,只有戏中的女主角才会这么做。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真相同表面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不想表露出来,因为没有人能够帮我。

    每夜,落班之后,回到家里,我斟杯威士忌加冰,对牢书房间的一面空墙,诉说我的滴血的苦楚。

    细节不yù多提,整个人濒临jīng神崩溃,但仍设法维持清醒。

    然后我发觉我变了。

    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损害,自信丧失,有点自bào自弃。

    往日在工作上遇到挫折,会得一笑置之,从头奋斗,不放在心上。

    最近即使是写错日子这种小事,都会引起惆怅:真没用,抓不住男人还qíng有可原,怎么年月日都弄错?王小珊王小珊,你倒底懂得做什么?

    自怨自艾成了习惯。

    又开始多心。

    老是觉得亲友都在背后说闲话,所以不肯出外见客,渐渐孤独起来。

    朋友是要常见的,一次两次不出来,人家也就不再来叫,谁没有谁不行呢。

    我另外结识一班人,开始到同事家打麻将作消遣,看到人家丈夫殷勤地服侍妻子茶水,非常感慨,悻悻然斜眼看那些品貌皆不算出色的妇女,内心有点妒忌──何德何能呢,心想:也许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吧。

    继而自怜,我长得也不差呀,学识过得去,堂堂留学生,也颇懂得打扮,却连一个普通的男人都留不住。

    眼看这些女生都做了医师夫人,董事长夫人,要房子有房子,要护照有护照,这么有办法。

    独独我一个人憔悴不堪。

    没道理。

    新朋友不知道我有心事.以为我作风如此,沉默寡言。

    所以要找新朋友,贪他们不知首尾。

    应酬完毕回到家中,也不见得有什么高兴,通常嘲笑地大声对墙壁说:“我还有健康,我还有工作。”

    多出来的时间,用来打扮自己。

    以往一直没有改发型,因为男人都喜欢长发,因为短发需要大量修饰时间,所以没有勇气实践,这下子立定心意剪掉二十公分,看上去年轻十年。

    头发多,贴头皮剪,有种稚气,不过每半个月要修理,与男士一样。

    我又放弃了高跟鞋,开始穿凉鞋,足趾修得gāngān净净,平跟鞋有它的方便,也有它的标致。

    一不做二不休,连衣著的模式也跟著变,买比较便宜的,随和的便服,全棉、疏慡,舒适。

    化妆也淡了,不知不觉改变形象,从一个矜贵明艳的事业女xing一变而成为大学生风味。

    办事的地方最上路,大内高手如云,卧虎藏龙,并不计较职业外表,只讲究工作能力。

    我把自己隐藏在工作里。

    下了班看书,最近读水浒传,青面shòu杨志(他不是脸色发青,只是脸上有一塔青痣)卖刀,捧著那把刀三日,乏人问津。

    偌大的东京,竟无一人识得宝刀。

    我马上有感触,觉得自己好比那把刀。

    唉,竟这样胡思乱想。

    世界越来越小,自我越来越大。

    难道人们说老姑婆怪僻,我已缓步进入那个世界。

    苦笑苦笑。

    真没想到一个男人可以令我这么衰老。

    当然不值得。

    我倒是没有立志要另找一个更好的来扬眉吐气,终归能够为你争口气的是你自己,靠男人是很落后渺茫的事。

    我也开始读红楼梦。

    适合失恋的人看,作者永远站在qíng场失意的林黛玉这一边,十分偏私,林妹妹并不可爱,甚至是讨厌的,但作者很明显的爱上她,非常护短。

    看到落魄的qíng节会得哭出来。

    心静、心哀、心死,才能好好看这样的书,飞扬跋扈之时,还是看悉尼修顿、马里奥普索算了,对我来说,书只有两种:好看与不好看。只要阅读xingqiáng,中外古今通杀。

    阅读之余,偶而也出去走动,错不在我,我不必进修道院吧。

    但本市地小人挤,不由你不信邪,一出去就碰见人家之新欢。

    真是神采飞扬的,本来认为自己不差,同人一比,顿时矮一截。

    做人要公道,谁是谁非是另外一件事,她比我年轻是事实,比我好看也有目共睹。

    只见她戴著大耳环穿著大花裙,十分鲜艳活泼。

    我偷偷溜走。

    过几天也买了同样的衣饰,在家偷偷穿著,照镜子。

    发疯了。

    一个人发起疯来是这样子的。大胆的女同事叫我出去玩。

    怎么玩?

    我实说:“怕脏。”指的是感觉。

    她们却视之为俏皮话。

    开始喜欢嘉菲猫。史诺比太纯,吃亏,我就是吃了大亏。

    也开始抽烟,一天抽不了五枝,怕làng费,用一只小小塑胶储藏盒收起,防cháo。

    朋友发觉我有xing格。

    不美只好有型,最佳形容词,吊儿郎当,标新立异,懒洋洋,都是有型。

    致力于吃。

    到ròu食店去买冷藏jī翅膀,回来调味,搽蜜糖,放娲炉里烤廿分钟,香得不似人间有的食物,开一罐沙士,用面包夹花生酱,吃,撑死是理想的死,这一顿可增一公斤。

    所有的矿泉水与沙拉俱往矣。

    我不敢去旅行,太多单身女人做旅行专家,哗,啥地方都去:康城、纽约、卡曼都、津巴布韦……回来绘形绘色的讲其艳遇及见识,一本照片本子到处传闻。

    也怕忽然致力于事业,要卖命便早卖,到三十余可位极人臣,等破男人扔弃才努力,还有什么好机会?

    还有,也决不会出去学这学那,学啥个鬼,老狗学不到新意。

    咦,这么说来,倒还没有乱了阵脚,是不是还有得救呢?

    我坚持支撑下去。

    我对牢墙壁大声说:“魔镜魔镜,请替我作主,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镜子不答话。

    于是我走过去贴著墙壁,似做卡通,以魔镜的身份答王小珊:“不久会有爱你的人,手持金盾,前来打救。”

    这样的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其实我从来没要追求名利。

    只要那位仁兄肯对我好,婚后各自出一分力,日后养儿育女,也就是一辈子了,我没有野心。

    可是他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于是我神经兮兮对牢墙壁说话。

    早结婚有很大的好处,省力气省金钱,现在看样子无此可能,大可酸葡萄的说一句:早婚可惜,迟婚使人有机会将眼光放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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