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一咬牙,逆着人流进入他的府上。
“沧树!”府内已是狼狈不堪四下无人,萧索之至,我只得一间一间找去,“沧树,你在吗?”大火从隔壁蔓延而来,我打开房门大声喊他的名字。
空气里烟雾缭绕,呛得人难以呼吸,我走近他的书桌,便见有一人坐在桌后,已是昏迷不醒。
“沧树?你醒醒!”我将他往外拖,屋内燃起了火,房顶不断坍塌砸落。
我扶着他跟上众人,逃向中部。
一路上抢救过来,我的左腿逐渐失去知觉,近乎残疾。他却是神志不清,昏睡许久,醒来时嘴里便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
同行的老爷一家无人知他在喃喃些什么,我却听得无比清楚。
他在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水杉。
我们在相对安定的中部定居,我穿上了仅有的一套还未被丢弃的戏服,坐在园中唱戏。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身后悄然站住一人,他静静地注视我,看样子已是恢复过来了。他突然发声打断:“水杉。”
我脊背倏然僵住,转过身看向他。
沧树淡然笑道:“你的声音我怎会认不出?”
“你去北平,可是为了我?”
我低头不作答,一瞬间不知所措。
“水杉,”他走近张开双臂,将头埋在我的肩上,“北平太乱,我不想你跟着我遭罪,才不想认你。却又抑制不住自己,三天两头前去听你唱戏。”
我只得苦笑,反问他:“你在北平已是富商,为何抗战前不跟随党的指令往内迁?”
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我早已将公司大半迁进中部,可在我准备离开时,我受邀前去听戏,便遇见了你。”
“杜丽娘与柳梦梅难舍难分,如此绮丽的故事,缘分不浅。”他说道,“我们之间缘分不够,却都化作了你受的苦。”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们不是输在缘分,是不如杜丽娘为爱这般痴狂。终归认为情之至是让对方好罢了。
“那我陪你东山再起。”
5.
我四处打听家人的线索,后来得知母亲的下落,便接来了母亲,却没能等来父亲。
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我在山头为父亲立了一座碑,我是如此狠心的不孝子,离开家人,害得他临终前都未能再见我一面。
我唱起了多年未唱的秦腔,语调中徒生几分生疏薄凉。
与老爷一家道别后,我带着母亲跟随沧树去到他内迁的公司。四川成为了抗战第一粮仓,沧树于是也积极地规劝众人为国出力。他拿出了剩余的家产,为川军将士屯粮并且制造装备,一时间,国内有了“无川不成军”之说。
没过多久,川人便受国军抓壮丁之苦,身体健康的沧树便前去服兵役。
我问他为何不交免疫费,虽是高昂,但只要能留住他,哪怕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沧树将他的所有资产交付于我,流着泪告诉我要理智,将这些钱拿去照顾好留在此地的老幼,号召众人为国家提供粮食。
他靠近来亲吻我,两人的泪在嘴角成了一片咸湿。
沧树走了,我再次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日子清贫而忙碌,我召集起附近伤残不太严重的青壮年,他的公司便有了些起色,算是当地工厂的支柱。
5年后园中梨花开时,我的腿脚已经恢复,几乎能如常人一般走动,却仍然难以剧烈运动,倒是给了我在园中唱戏的机会,与母亲换上已陈旧的戏服,虽无戏台,却也找回了当年的风光。
后来几年抗战渐渐平复,有川军回城,人数却是折了太多。
沧树没有回来。
有人说沧树死在了战场上,有人说他已残疾在外救治,也有人说他留在共军,对抗国民党。
没有人确定他到底在哪里。
我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四川。开始在各地唱戏,逐渐给自己添了戏服,却难以打听到他的消息。我直接用了水杉这个名字,这一次,我想光明正大地寻找他。
时隔十余载春秋,我重返南方家乡,当年的戏园已不在,故人也悉数走散。
“水杉,有你的电报。”
我前去查看,母亲尚在四川,前些日子在湖北时告知了我的行程,如今应当是发来问候的。
电报十分简短,寥寥几字,我看时一刹那,却浑身战栗。
“已成家,安好勿念。沧树。”
是他,他还活着。
一瞬间大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没有眼泪,也没有兴奋的喊叫。
举国皆知戏子水杉唱《牡丹亭》了得,却鲜有人知我唱的每一场戏,一点一滴赚来的名声,都只为了心上人能知道我很好、我在找他。
6.
沧树已娶妻生子,得知他的这句话,我只有苦笑,我也已是而立之年,等他等得太久。母亲只盼我能成家,安安分分地生活,哪怕做一辈子无名小角也好。
我却还是来到了北平寻找沧树,就像当年的念头,想着只要悄悄见他一次,绝不干扰他的生活。
国民政府对人民的剥削加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四川为共军做贡献并不太平,见过他之后,我必须尽快回去照顾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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