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_亦舒【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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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铭心趋向前,握住她的手。

    鲁妈轻轻说:“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这样静静离去,他之后没有再回来。”

    铭心恻然,转头往宁静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两个小时才天亮,公路车开出来,她上了车,那日大雾,她记得很清楚,

    就那样,她负气离开了那幢鸽灰色的大楼。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她能gān,夏铭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

    生活十分朴素,也相当充实。

    可是,她没有忘记故园,那不是容易忘怀的个地方。

    铭心在小镇教小学,一班廿二人,学生天真可爱活泼,给她jīng神上不少鼓励。

    可是,午夜梦迥,没有一天不检讨自己:那日离开故园,是否太气愤,太仓猝,为甚麽不等人家起来,好好说再见?

    也许,卓元宗有话要说,小小元心可以比较从容地道别。

    一年之後,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正确:元宗是个病人,在家没有力量,何必叫他难堪,元声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还那麽小,他们自顾不暇,统统在严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帮她甚麽。”

    悄悄一走了之,免却许多人麻烦,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们一直没有再同她联络。

    夏铭心读报上分类小广告的习惯并没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寻人栏读到:寻找夏铭心,曾任故园家庭老师,见报速与元宗元声元心联络,电话--”

    但是五年来,这则广告并未出现。

    忘记她了。

    唯一对她有印象的人,也许只会是鲁妈吧。

    铭心试图约会,对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们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动,或是嗟叹。

    他们也讲笑话,铭心要隔几分钟,才忽然觉得礼貌上需呵呵笑几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里,比挨过一顿打还要累,渐渐减少约会。

    这时,不用任何人告诉她,铭心也知道,她患失恋症候。

    因为一开头没发觉,没好好处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别长,像一场最凶劣的过滤xing病毒戏,全靠ròu身搏斗,药石无灵。

    要待第四年开头,夏铭心才能自嘲地问自己:失恋?谁同你恋爱过。

    心qíng并无平复,只是掩饰得较为妥善。

    她在报上读到东南亚经济如骨牌般崩溃的消息。

    一项头条跳进她眼帘:卓世光八百万担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园的主人,元宗元声他们的父亲。

    铭心连忙摊平报纸,金睛火眼般读起详qíng来。

    “环亚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讯,卓氏暂时毋需答辩,法官将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审,将传召八十名证人出庭作供,包括来自英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证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项,涉及金额近三亿。”

    铭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乾。

    这便是有无上权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庄严不可侵犯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使子女们战粟不已。

    现在他也遭到考验了。

    宅异中夏铭心觉得非常悲凉,原以为卓家的音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可是看样子不得不中断了。

    这一件新闻把铭心的回忆全部钩起来。

    那时太年轻,今日,她当有更多的智慧与涵养去处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每一个人。

    元华可有嫁到马来西亚,元宗身体会否彻底康复,元声,呵元声又怎麽样了,还有,小元心也该读完大学了吧。

    这娇生但不惯养的四兄妹,叫夏铭心深深怀念。

    一日深夜,她终於忍不住,拨电话到那世外桃源去。

    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接,自然中断。

    铭心深深懊悔:为甚麽不早点拿出勇气来?可是前些时候,她还不能这样冷静。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学校,才进走廊,就听到小提琴乐声,演奏人对乐谱不熟悉,有时错了,需重复练习,提琴声於是更似一个人在轻轻呜咽。

    “谁?”她推开课室门。

    原来是她的三年级学生香桃罗宾逊。

    “香桃,为何带提琴上学?”

    小女孩笑答:“夏小姐,今日轮到我做SHOWANDTHLL。

    “呵是。”

    这又叫夏铭心想起了一个人,认真百上加斤。

    三个月後,她终於看到故园拍卖的消息。

    提到故园,已经面目全非。

    铭心用手掩着面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还能到甚么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起来。

    “夏小姐,”慡朗的声音:“我是拍卖行的林栩琪。”

    “呵是林小姐。”

    “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价钱是--”

    “没问题,我马上来。”

    到了拍卖行办公室,林栩琪请她喝茶。

    “这张是证明文件,你可到这货仓去提货。”

    “卓家的人有没有同你联络?”

    林小姐答:“我们与银行破产管理部直接联络。”

    “一点消息也无?”

    林小姐摇摇头,“东南亚旺过廿多年,世事盛极必衰,应早有准备,他们已享尽人间富贵,夏小姐不必介怀。”

    可是铭心还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没想到高楼塌得那样快。

    取出那批银相架,铭心把它们陈列在小房间内。

    为甚麽,为甚麽个多月的故园生活会使她余生都念念不忘?

    她开始寻找卓家後人的艰巨工程。

    打开电话部,她先寻找邓澈思医生。

    辗转了好几间医院,她知道他还在本市,听到他声音时,不胜欢喜。

    “邓医生,你可能不记得我--”

    他打断她,“你是夏铭心小姐。”立刻认出她声音。

    铭心鼻子发酸,感动地说:“你记得我。”

    “谁会忘记一个天使。”

    “邓医生过奖了。”

    “有事找我?”

    “想与你见面。”

    “真巧,下星期我便动身到东部出任新职,今日你可以到医院一次吗?”

    铭心立刻赶到儿童医院。

    见了面,她大力与邓医生握手,他热qíng如昔,连声问好。

    “那位金发漂亮的安德臣医生好吗?”铭心似有预感。

    邓医生微笑,“我们去年结婚了。”

    “恭喜你。”

    “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

    “邓医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

    邓医生怔住,缓缓变色,“你不知道,他们没通知你?”

    “不知甚麽?”铭心混身寒毛竖起。

第七章

    邓医生轻轻说:“半年後卓元宗旧病复发,不幸辞世。”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掴了几下,耳畔发出嗡嗡声,眼前有金星乱舞。

    邓医生说下去:“我们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着,我也与卓家失去联络。”

    铭心伸手撑住抬角才站得稳。

    忽然之间,她的头颅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撑,歪在一旁,铭心再三努力,只是抬不起头来。

    “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尽了力。”

    邓医生又嗟叹了几句,得不到铭心的回应,他转向她,发觉她面色煞白。”

    “夏小姐,”他扶着她坐下,“你没有事吧。”

    她终於抬起头来,邓医生看到她眼睛里绝望的神色。

    邓医生曾经在病人至亲脸上见过这种神qíng,知道当事人心qíng如何。

    他轻轻安慰:“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园已经易主……”

    没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却原来他已不在人世上,铭心感觉凄酸非笔墨可以形容。”

    “他们兄弟人才出众,的确是难忘的人物。”

    半晌,夏铭心才站起来,“邓医牛,祝你前程似锦。”

    邓医生给她一张名片,“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络。”

    “是。”

    “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兰墓园。”

    “邓医生,真感谢你。”

    “夏小姐,你的手在颤抖,所以我们一直不赞成捐赠者与病人见面。”

    铭心悄悄离去。

    走到门口,看到车子,脚步忽然踉跄,内心一片茫然,准备了不知多少话想再次见面时说,此刻都落了空。

    “细胞有记忆,你有无沾染到我的习气?”

    “这几年生活好吗,你仍然独身?”

    “以前都忘记问你,你在学校读哪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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