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_亦舒【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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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可是他约你,你可以不接受?”

    “为什么?”玫瑰反问,“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有jiāo朋友的自由。”

    “你连这件事都不肯答应大哥?”我怒问。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认识异xing朋友?”

    我尽量控制脾气,“玫瑰,即使你不答应,我也要阻止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为我好,是不是?这句话在粤语片中时常听得到。”

    我沉默,为她的轻佻难受。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这就是你对大哥的态度?”

    “不,不,”她说,“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

    “原来你是知道的?”我既气愤又伤心。

    “大哥,你要我怎么样?大哥别生气。”她又来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只魔鬼,玫瑰,别说大哥没警告过你,玩火者终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诅咒她,“你才十六岁,以后日子长着,你走着瞧。”

    “这件事真对你这么重要?”玫瑰问。

    “不是对我重要,而是对周士辉夫妇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时的任xing建筑在别人下半生的痛苦上头。”

    “但这件事不是我的错,”玫瑰说,“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他们的婚姻也名存实亡。”

    我用拳头敲着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这样子想的,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坚持不见周士辉,他会回到妻子身边——”

    “他的妻子还会要他?”玫瑰睁大圆眼睛。

    “玫瑰,那个可怜的女人并无别的选择。”

    “天啊,”她嘲讽地说,“这个世界比我想像中更为破烂绝望,简直千疮百孔。”

    我的手都颤抖了,恨不得扑过去掴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无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领,将周士辉玩弄在股掌之上,像猫玩老鼠。

    我终于将头转过一边,我听见我自己说:“玫瑰,我并不认识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为一个大哥,我完全失败,我亏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来离开书房。

    “大哥——”玫瑰追上来。

    “让开!”我厌恶地推开她。

    那日我没有上班,下午在苏更生的公寓里诉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并没有开灯,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木茶几上有一大束姜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我的心。

    在她那里诉苦是最理想不过的,最实际的苦恼也变得缥缈无稽,活着是活着,生命还是舒畅美丽平和的。我爱上苏更生,因为她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她当下说:“玫瑰还年轻,少女最经不得有人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证实,乐不可支,她怎么会听你的?”

    “叫我以后怎么见周关芝芝?”我软弱地问,“我可不担这种关系,我要搬出来住。”

    “住到什么地方去?”苏说。

    我做个饿虎擒羊的姿势,说:“住在你这里来。”

    “原谅玫瑰。”

    “她是个烂苹果,周士辉如果一定要陪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应得。”我挥挥手,“算我对不起母亲,我不能照顾她。”

    我真的搬了出来往,但没有搬到苏更生的公寓,我不赞成同居,这是男女关系中最坏最弱的一环。

    我选了一层jīng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开业以来所赚的钱全部放了进来。我终于是要娶苏更生的,现在选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第一部 玫瑰(2)

    我搬出来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门口看我整理箱子,我余气未消,把她当透明人,不去理她。母亲听见我大条道理,也没有反对我搬家,这次行动很顺利。

    父亲对老妈说:“男人过了三十,不结婚也得另立门户,跟家里住反而显得怪相。”

    母亲还含笑解释,“也许他快要结婚了。”老怀大慰。

    我记得周士辉太太来找我的时候,是七月。我丝毫没有惊异,她迟早要来的,我一直有心理准备。

    她大腹便便,穿着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齐,“振华,我这次来找你,是私事。”

    “请说,我尽量帮你。”东窗事发了。

    她很镇静,“振华,自从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们结婚后第三个月,士辉整个人变了,他bào躁不安,早出夜归,什么话也不肯跟我说……”

    歇了一会,周士辉太太说:“我每次问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来,便提出要与我离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再爱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一额头汗。

    “振华,你们是十多年来的同学,又是朋友,且还是公司的拍档,或许你可以问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们结婚虽然只有半年,但从认识到结合,足足八年有余,他一直待我很好,从来没有大声责怪过我一次……”她的眼睛红了。

    我默默地低着头。

    周太太很仿惶地问我:“他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头有了人?”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啊,天底下不快乐的人何其多。

    “振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问。

    我站起来,“我明白你的处境,这些日子,我也不大见到他……我替你劝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养,不要担心什么。”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日,我回到办公室去守在那里,等士辉回来。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业务由我顶着,我警告过他,但是他不理会。周士辉前后判若两人,玫瑰已把他整个人摧毁了。

    或者这是他自己愿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外,没有人能把我的事业摧毁。

    他终于回来了,在早上十一时半。

    我冷冷地问他:“你去了哪里?”

    士辉把双腿搁在茶几上,闭上眼睛,“浅水湾。”

    “下大雨,到浅水湾?”我质问他。

    “与玫瑰在浅水湾吃早餐。”他答。我不作声。他已绝望,没救了。

    “玫瑰介绍我读张爱玲的小说,”他说,“有一个故事是在浅水湾酒店发生的。在树影的翠绿火红下,我与玫瑰凝视着海上的岛屿,濡湿的空气,使我们化入了小说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梦,“你太太方才来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们的婚姻。”

    “你恬不知耻。”

    “或许,我晓得我对不起她。可是振华,直到认识了玫瑰,我才发现真正的自己!原来我并不喜欢工作,原来,我是一个闲散的人。我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原来看小说打发时间是这么有趣,下雨天散步有这么诗意。”他挥挥手,“在我面前有一整个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与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华,不要为我好,我不愿意再回头,前半辈子我对着功课与文件度过,后半辈子让我做一个làng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劝我回头。”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会儿,他很憔悴,但是双眼发着异样的光彩。

    “你快乐吗?”

    “我非常地快乐。”

    “你能快乐多久?”我又问。

    士辉看着我说:“振华,我原以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个人,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快乐怎么会永恒呢?”

    我仰天浩叹。

    “振华,你把这间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让,你有没有野心独资?”

    我说:“士辉,你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当心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马群岛去,”他兴奋地说下去,“玫瑰答应与我同去。”

    “她不能与你去巴哈马。士辉,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岁,尚未有自主权。”我说,“香港有保护妇孺法例。”

    他不响了,但我未能把他说服。

    没隔多久,士辉坚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寻合伙人,颇喧嚷了一阵子。

    当士辉的写字台被搬走的时候,苏更生也在场。

    惋惜之余,她说:“我并不怪他,一个人在一生之中能够恋爱一次,未尝不是好事,况且玫瑰那种美丽,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qíng愿地犯罪。”

    我不以为然。

    “但你与士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苏忽然不悦道,“你的算盘太jīng括上算,你是一等聪明的人,而士辉……他是个罗曼蒂克的傻子。”

    “你说什么?”我责问苏,“你说什么?”

    “你瞒不过我,”苏更生看着我,有点难过,“振华,别人会以为你温文尔雅、能gān,又什么都懂得一点,实际上你太为自己着想,太理智机灵……”

    我愤慨,“我们相处半年,你对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爱江山爱美人,我没有为你死也并不表示不爱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苏更生,我们已经离开了做梦的年龄,诚然,我不会为任何女人做无谓的牺牲,因为我自爱,只有自爱的人才有资格爱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标准,请你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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