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故事_亦舒【完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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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糙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gān吗?”我急问。

    “度假。”他微笑。

    “你出卖了我。”我说。

    “你想卖我,结果给我卖了。”他悠然。

    “跟我爹办事不错的。”我一本正经说。

    “我也不善钻营。”他说。:

    “那么去吃顿饭总可以的。”我说。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总得拜会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庄,”我说,“这是正经的,你可相信一见钟qíng?”

    “我相信爱qíng可以在任何qíng形之下,防不胜防地发生。爱qíng是一种过滤xing病毒,无药可治。”

    我兴奋地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她。”

    “谁?”他淡然问。

    “我梦中的女郎呀。”

    “嘿!”

    “别嘲笑我,是真的。”

    庄说:“就因为她长得还不错?也许她一开口,满嘴垃圾,也许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别太武断,许多漂亮女人是没有灵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远天真。”

    “听听谁在教训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里嚷嚷,不过是因为你根本没勇气去坐在你父亲与继母面前。”他笑。

    说实话,我真有点气馁。

    老庄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怕是怕父亲在晚饭当儿(一片死寂,只听见碗筷叮叮响),忽然说:“震中,你不用回英国了,我给你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儿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来也不行了。”

    当然听了父亲那些话,我只好流泪。

    于是继母拿出她那后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声冷笑:“震中,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姐姐的话对我实在有太大的影响。

    老庄对我说:“震中,你这个人,其实是懒,懒得不可开jiāo,听见工作是要流泪的。”

    我耸耸肩,“我要去了。”

    huáng妈进来说:“老爷来电话。”

    “是。”我敬了一个礼。

    我出去取过听筒。

    爹在那边说,“震中,对不起,今天的晚饭恐怕要取消。”

    “为什么?”我问。

    “你继母有点要事,赶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呵,不妨。”我说,“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来陪我一个人吃饭?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来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与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来吧。”

    “咱们父子两人的生肖,怕是犯了冲了。”

    “爹,你怎么信这个?”我说,“你是罗德庆爵士呀。”

    他只好呵呵地笑,挂了电话。

    庄在我身边说,“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应我不会bī我留下来。”我说。

    “震中,每一个人生下来,总得负一定的责任,你很应该为你父亲牺牲点自我。”

    我反问:“你总知道宋徽宗,他也为他父亲牺牲自我呀,结果他做好皇帝没有?”

    “你太过分了。”

    “还有这个叫温莎公爵的人,他也对得起他老子……”

    “够了够了,”庄笑着截止我,“太过分了。”

    我说:“我们喝啤酒去。”

    老huáng妈又进来说:“二小姐的长途电话找你。”

    “唉,万里追踪。”我说着去取过听筒。

    小姐姐马上问:“你见到她没有?”

    “还没有。”

    “爹怎么样?”

    “气色非常好。”

    “有没有叫他生气呢?”

    “怎么会?他都没bī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说:“大告不妙了,难为你那么轻松。”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说。”我喝止她,“你们真是小女人,别再离间我们父子的感qíng了。”

    庄在一边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电话。我说:“女人!女人对一切男人都没有信心,包括她们的男友、丈夫、兄弟、父亲……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与他们发生亲密关系,可怜。”

    “哲学家,”庄问,“去什么地方吃饭?”

    huáng妈说:“两位少爷,我做了一桌的菜,你们就在家里吃吧。”

    饭菜端出来,我看到一大盘香啧啧的葱烤鲫鱼,当场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学会了煮这一味上海菜,吃尽苦头,鲫鱼肚内塞ròu饼子,常让鱼骨刺破手指,不外为了爹爱吃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说恩qíng,君死又随人去了。也难怪姐姐们替妈妈不值——父亲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亲高兴,想到妈妈,心中也恻然。

    “你母亲也是个美女吧?”庄问。

    “是。”我点点头,“广东美女,瘦瘦的,尖长脸蛋,非常美,不过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庄说,“真正的美并不私人,所谓qíng人眼中出西施,那并不是真正的美,那不过是看顺了眼而已。‘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庄,今天早上我见过的那个女郎,老庄,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还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种完全为感qíng而生,又为感qíng而死的意旨。”庄喃喃说。

    “什么?老庄,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也见过那种美女吗?”我问。

    “当然。”他悲凉地微笑。

    “就是银相框中那个女郎吗?”

    他点点头。

    “十多年了,即使你寻回她,也……”电话铃又打断我们的话柄。

    huáng妈说:“报馆找庄少爷。”

    庄马上跳过去。

    只听他唯唯诺诺,不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然后放下电话,不吃饭,竟要出门了。

    “你哪里去?”

    “我收到信了!”

    “什么信?没头没脑。”

    “她的信!”

    “她是谁?”

    “你这个人!”他急躁地说,“别阻着我出门,夹缠不清。”

    我抓起一条jī腿,说:“我送你去。”

    一向温文的庄说:“快呵快呵。”每个人都有他投胎的时间。

    我飞车与他到北角。

    他说:“明报……是这里了。”

    “这不是你登广告的那间报馆吗?呵,我明白了,她有信给你了,”我笑,“真快!明报广告,效力宏大。”

    他bī我胡乱停了车,与他奔上报馆。

    我喘气:“为什么不搭电梯?”

    “电梯太慢,你没见电梯在十楼吗,下来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连天,奔到十楼,肺都几乎炸开来。

    我扑到广告部。

    一个瘦瘦高高,戴黑边眼镜的男人摇摇晃晃向我们走过来,他说:“广告部休息了。”

    “是你们打电话叫我来取信的,我有个信箱在贵报。”老庄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镜框,“啊,是,特别关照,信在这里,请跟我来。”

    庄跟着过去。

    那男子取出信来,又托一托眼镜,他说:“拿信来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头来,“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这男子的口气像个诗人。

    老庄取出证明文件,取过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开来,这时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步入编辑室,他长得方头大耳,神态威武,面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庄“喂,你天天看she雕英雄传,你瞧,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还不上去打个招呼请他签名?”

    老庄看着那封信的内容,手籁籁地抖,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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