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_亦舒【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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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时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头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标,名利心重,南孙有时觉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紧,但谁也不否认他是个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欢他,连带着对南孙也有点改观,她现在老爱说:“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恼的是南孙以大学生身份竟没法与无知老妇人辩驳,尽管有人要,女人嫁两次三次也总不是正路。

    周末章安仁总来蒋家逗留一会儿。

    冬季,两人冲了热巧克力喝,背靠背听音乐聊天。

    南孙仍然留着一头长发,编成一条大松辫,小章爱把辫梢搁在上唇装胡髭。

    南孙为这头发下的心思不可谓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从来没gān透过,因不能用热风chuī,怕折断。

    几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说:“没有这海藻似的头发,我就不认得你了。”

    锁锁在巴黎拍的照片及两人中学时留影一齐搁案头,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过看。

    “后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产业,凯旋门路一号。”南孙指与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学?”

    “当然。”

    “这么有办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过比较懂得做生意。”

    “什么生意?”章安仁声音有一丝轻蔑。

    南孙觉察到这一点,便不搭腔。

    但小章并没有停止,“一个年轻女人要弄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她又长得那样,又叫骚骚这样的名字。”

    南孙站起来,霍地转身,坚决地说:“够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欢她,我不介意,但别对牢我批评她。”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男人,在任何qíng形之下,不得批评女xing,免失风度。”

    章安仁见南孙如此决绝,倒是十分意外,一则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简直是恭维,二则他觉得他同南孙已经够亲密,不应有任何人夹在当中,年轻人一时下不了台,便一声不响站起来离开蒋家。

    在门外被风一chuī,章安仁有轻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会儿,待南孙追出来挽留他,他好趁势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就像电影中那样。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孙并没有出来,他只得走开,赌气去打了一个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龄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泼漂亮,剪了最时髦的发型,穿着最时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却独独爱上蒋南孙独特气质,她是那种罕有的不自觉长得好的女孩,随随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车般笨重,益发显得人敏感而细致,不着颜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浓眉及长睫,做起功课来像电脑,喜读爱qíng小说这一点尤其可爱。

    换句话说,似南孙般尚未被大都会空气污染的少女已经不多了。

    一整个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这么吃苦,就不该开罪她。

    晚上电视演一个dàng气回肠的爱qíng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孙看,终于忍了下来,他不知这场赌气可以拖多久,迟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时是一时。

    荧幕中的女主角对qíng人说:“……我知有个沙滩,那沙白的耀眼,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执法人员来把她带走,他偷偷流泪,音乐奏起,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电灯。

    第二天天气冷得不属亚热带,他在课室门外看到南孙在等他,头发毛毛的,大眼惺忪,鼻端红红的,双手戴着他送的真皮红手套。

    不知恁地,顿时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趋前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孙抬起头来看着他,“真冷。”她说。

    “冷死人。”章安仁说。

    当日傍晚,小章把南孙带回家去见父母。

    伯父母很健谈,看得出是势利的,故此颇为喜欢南孙。

    南孙跟着锁锁学来一点皮毛,买了大盒名贵手制巧克力送礼,上海人极重视这些细节,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带她参观家里,“这是我的房间,婚后你可以搬来住,”他开玩笑,“要是不满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样,要不,叫双方父母各投资一半,我们组织小家庭。”

    南孙但笑不语。

    他们确实成了一对,南孙一直没有其他男朋友。

    锁锁在凯旋门路一号住了很久很久,初chūn才回来,她同李氏的关系,已经很公开,小报与一些杂志都渲染得很利害,听说开会的时候,李氏把她带在身边,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满,频频抗议,怨声载道。

    每次读到这种新闻,南孙总是大笑一场,乐不可支,觉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罗。

    至于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树。

    锁锁新家装修完竣,南孙上去参观,一桌一椅,灯饰窗帘,都是jīng心选购,甚至门上一到防盗链,都系出名门,别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华瑰丽,年轻如锁锁这样的女主人简直担当不起。

    她穿着发白的粗布裤,旧衬衫,躺在织锦沙发上,鬈发几乎垂到地上,脸容无聊,南孙趁这种qiáng烈的对比替她拍下照片,许多刊物争着采用。

    锁锁看上去并不见得特别开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缓缓呷饮。

    楼下停着巨型房车,穿制服的司机侍侯。家中用着名厨,每天吃饭前研究菜单。

    南孙却怀念区家尾房黝暗中传来的面包香。

    她没有同锁锁说起这些,也许她爱听,也许她不爱,谁知道,她决定不冒这个险。

    没多久,南孙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里来了一名新讲师,女xing,年纪比她的学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孙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皮肤晒得黑黑,额角油油,单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态,有种外国人最喜欢这种东方风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时穿大襟宽身长袍,又一时系沙龙裙,引得大学里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尽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但是她却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说南孙是好吃果子,那是骗人的,她也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别人的卷子jiāo出去,拿个乙等,她向同学借来抄一遍,反而拿甲等,这其中有什么巧妙,南孙自然不会公开,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欧阳小姐偏偏是她的讲师,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内,量南孙也不敢动弹,公开地约章安仁课余去打网球。

    南孙觉得一口气难以下咽。

    这样下去,死忍死忍,难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约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孙含蓄地讽刺过他一次,他却说:“总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师。”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们时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对了,你别多心,真奇怪,我与珍妮伊利莎白她们在一起玩,你又不闹。”她们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诀窍,这里面有别瞄头的成分,年轻人最着紧这个。

    南孙同锁锁说:“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给人剃光光。”

    锁锁笑得前仰后合,“啊,蒋南孙,我实在爱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国文学卷子,现在无论我写什么,丙减,人家抄我的功课,甲加,这样下去,我升不了级。”

    “那么,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锁锁说:“她只是一个小小讲师。”

    南孙心一动,她说得对。

    “擒贼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孙,欧阳的老板是罗布臣,罗布臣还有上司,这上司的鼎爷是系主任张良栋教授。

    张良栋非常jīng明,系中每个学生都认得,特别是蒋南孙。

    最后一次见面在礼堂,中文系邀请金庸来演讲,各派各系的老师学生慕名而来,倾巢而出,挤得礼堂水泄不通,为免触犯消防条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门口听,而不能看,南孙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后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边臂膀,南孙手里拿着一套she雕,本来想叫讲者签名,现在恐怕要失望,怎么挤得过人墙呢?

    她叹一口气。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说:“jiāo给我。”

    南孙转过头去,才发觉那人是张良栋教授,她立时涨红了脸,但把握机会,把书jiāo给他。

    他笑笑:“半小时后,在这里原位等你。”

    他向讲台走去,学生认得是张教授,纷纷让路。

    南孙想:那个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他已经那么明显地表露过好感。

    半小时后演讲结束,人群散去,南孙才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张教授出来,她接过书,忙不迭翻到扉页,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癯的书法,还具有上款。

    南孙欢呼,抬起头。

    她接触到张良栋含蓄但相当热烈的目光,不禁一呆,匆匆道谢,转身离去。

    只听得锁锁笑;“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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