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与他祖父母已建立非常亲密的关系,这孩子只要身边有个一心一意钟爱他的人伺候他,倒是不挑剔,母亲走掉有更细心的祖母,他不介意。
渐渐地我认为这个小孩辜负我,爱心转移到安儿身上,连母爱都会转移偏私,我尚有什么话可说?
老太太对我仍然是公道的,但是可以看得出她对儿子的新欢已产生新的兴趣。那辜玲玲恁地好心思,仍然不断进贡炖品礼物,甚至为老太太编织毛衣,老太太满意地对我说:“在拍片休息时帮我做的。”
萍姐有点讪讪地告诉我:“过年封的大利是,五百元。”人心这么易被收买。
迟早她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我怅惘地想:这是辜玲玲应得的,她付出了代价。
我是否应该恨她呢?我拿不定主意。第六章
现在我也有约会,二十多岁的大孩子,大学刚毕业,想在成熟女人身上寻找经验以及安慰……我都一一推却,我还是伤兵。
唐晶说:“你适应得很好,现在连我都开始佩服你。”
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为活得这么好。
但一颗心是不一样的了,我的兴趣有明确的转变,阅读及美术成为新嗜好。我对红楼梦这套书着迷,连唐晶都赞我“有慧根”,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读的小说,与我一拍即合,我将它读了又读,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参加某大学校外课程陶瓷班,导师是法国回来的小伙子,蓄小胡髭,问我:“为什么参加本班,是因为流行吗?”我答:“是因为命运对人,如双手对陶泥,塑成什么就什么,不容抗拒。”小胡髭立刻感动,我成为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作品仿毕加索,形态胖胖的、快乐的。
一刹时认识那么多新事物,使我这个闭塞半生的小妇人手足无措,悲喜难分。
唐晶诧异地说:“最难得是你并没有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原以为你会挖个dòng,把头埋进去,日日悲秋。”
我啐她。
生日那天,她给我送来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处,难得的是布朗也露出笑容,我安乐了,现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着,连体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给我订只jīng致的蛋糕,我立刻与同事分享。以前她一点表示也无,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儿的贺电时,我双眼发红,十二岁的孩子身在异国,还记得母亲的生日,谁说养儿育女得不到报酬?
我们失去一些,也会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电话给我,祝我幸运。
我迟钝地、好脾气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试过史涓生不在场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过得特别热闹。
涓生说:“我同你吃晚饭吧。”
“不,”我心平气和地说,“我早有约。”
不食嗟来之食。
他似乎很震惊。“那么……”他迟疑一下,“我差人送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真是意外,我原以为他已经把我忘得一gān二净,也许他确是一个长qíng的人,子群说得对,他是一个好男人,与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荣幸。后来他诚然移qíng别恋,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资格。
愿意陪我吃晚饭的有两位先生:艺术家张允信先生与老实人陈总达先生。我取老实人,艺术家惨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岁,作为超级茶渣,倘能挑选晚上的约会,我自己都觉得受宠若惊。
老陈特地亲自订的一家小菜馆,虽然qíng调太廉价,虽然ròu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像高中时期男孩子带我出来吃饭的光景:钱不够,以温qíng搭够。
嫁涓生后尝遍珍馐百味。穿着露前露后的长裙子到处参加盛宴,吃得舌头都麻木,如今抛却了那一边的荣华富贵,坐到小地方来,平平静静的,倒别有一番风味。
老陈的品味这么坏,对于享乐一窍不通,渐渐他的出身便露将出来:喝汤时嗒嗒响、握刀叉的姿势全然不对,餐巾塞进腰头去,真可怜,像三毛头次吃西餐模样。
小时候我是个美丽的女孩,等闲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约会,但现在不同,现在我比较懂得欣赏非我族类的人物。不能说老陈老土是老陈的错,我的器量是放宽了。
晚餐结束,老陈问我:“再来一杯红酒如何?”
我笑,“吃完饭哪儿还有人喝红酒,”我说,“要杯咖啡吧。”
“对,应该喝白兰地。”老陈懊恼地说。
“我喝咖啡得了。”我说。
他似乎有点酒意,面孔涨得很红,开始对我诉说他十余年来的小职员生涯——
他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现在也是小职员,他们的一分子。
老陈诉说他历年来如何比别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机缘并不见得思宠他——那简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觉得生活亏欠他,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不快乐是因为我们不知足,我们太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一边将咖啡杯旋来旋去,这是我头一次听男人诉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诊所的事,变心是他的权利,他仍是个上等的男人。
对于老陈的噜苏,我打个呵欠。
他忽然说:“……子君,只有你会明白我。”他很激动,“我妻子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睁大眼睛,几只瞌睡虫给赶跑了,“什么?”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妻子虽然很尽责,但是她有很多事qíng是不明白的。我一见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们有共同之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认为我有希望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失态,我并没有恼怒,也没有责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过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我只觉得可笑,于是顺意而为,仰起头轰然地笑出来,餐馆中的客人与侍役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太讶异了,这老陈原来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见得肯回家与老婆离婚来娶我,他也知我并不是煮饭的材料。这样说来,他敢qíng是一厢qíng愿,要我做他的qíng妇!齐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惊,多么大的想头,连史涓生堂堂的西医也不过是一个换一个,老陈竟想一箭双雕?我叹为观止了,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以前的关怀体贴原来全数应在今日的不良企图中。
但我仍然没有生气。
老陈太聪明,他一定想:这个女人,如今沦落在我身边,能够捞便宜的话,何妨伸手。
我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我醉了。
老陈急问:“子君,你听明白没有?你怎么了?”
我温和地说:“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顾自取过手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小餐馆,截到部街车,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个胃反过来。
第二天公众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听白光的时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着/我的日子为你而活——”
“这个‘你’是谁呀?”我嘲弄地问。
“这么伟大?我可不相信。”我说。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扑哧”一声笑出来。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爱笑。”
我说:“我不能哭呀。”
“现在你也知道这苦了,连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昨天那陈总达向我示爱。”
唐晶先一怔,然后笑骂:“自作孽,不可活。”
我问,“大概每个办公室内都有这么一个小男人吧?”
唐晶慨叹:“那简直是一定的,每个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马屁jīng,欺善怕恶的上司、抛媚眼的女秘书……哪里都一样。”
我凄凉地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变话题。“自那件事后,令妹是改过自新了。”
“是吗?她一直没来找我。”我有一丝安慰。
唐晶说:“我并不是圣处女,但一向不赞成男女在ròuyù上放肆。”这是二十多年来她头一次与我谈到xing的问题。
我有点不好意思。
“子群现在与一个老洋人来往——”
我厌恶地说:“还是外国人,换汤不换药。”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许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胜军,专杀长毛,应到今生今世偿还。”
我板下脸:“一点也不好笑。”
“你听我把话说完,那老洋人是学堂里教历史的,人品不错,在此也生根落地,不打算还乡,前妻死了有些年,于是存心续弦。”
“子群肯嫁他做填房?”我问,“将来老头的养老金够花?”
“那你就要去问子群本人,她最近很想结婚似的。”
我与唐晶联同把子群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