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亦舒【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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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货真价实。”

    “我拒绝相信,我拒绝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评语是:“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安儿对他很着迷。他花样多,人又健谈,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安儿兴奋地坐着让他画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

    “妈妈,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称赞我。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

    归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说要联络旧同学,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

    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

    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

    “我没有过问这种事。”

    “妈妈,你真潇洒。”

    “安儿,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xing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安儿问。

    “是的,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妈妈,”安儿冲口而出,“我现在的偶像是你。”

    “什么?把你的标准提高点,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

    “不不不,不只这样。你时髦、坚qiáng、美丽、忍耐、宽恕……妈妈,你太伟大了。”她冲动地说。

    我笑说:“天,不但是我,连这辆车子都快飘起来了。”

    “妈妈,”她忽然醒觉,“你是几时学会开车的?”

    我诙谐地说。“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时候。”

    安儿不响了。

    她开始领略到阳光后的yīn影,或是黑云后的金边,人生无常,怎么办呢,有什么好说。

    停好车上楼,母女俩原本预备淋个热水浴就可以等唐晶来接我们上街,当我掏出锁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楼梯角落忽然转出一个人影,我醒觉地往后退三步,立刻将安儿推开。

    “谁?”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睁大眼睛,陈总达?

    错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腻的头发,皱折的西装,如假包换的陈总达,他还有胆来见我。

    “妈妈,这是谁?”安儿问。

    我也奇问:“老陈,你在这儿等着gān什么?”

    谁知在陈总达身后又再杀出一个人,“我也在这里!”凶神恶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陈的huáng脸婆吗?他们两夫妻联手来gān吗?

    “有什么事?”我问。

    陈太恶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来,“什么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

    我被她骂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陈总达在她身边猥琐地缩着。

    我恼怒:“有话说清楚好不好?”

    “我问你,”那位陈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归,是不是跟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转头看安儿,安儿上下打量陈总达一番,也笑出来。因为我们母女俩昨夜几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证,别人怀疑我,我才不担心,但安儿必须知道我是清白的。

    谁是圣女贞德?但挑人也不会瞎摸到老陈身上去吧?离了谱了。

    “谁告诉你,你老公昨夜与我在一起?”我问。

    真出乎意料之外,陈太指向老陈,“他自己招供的。”

    我吓一跳,莫名其妙,“老陈,你怎么可以乱说话?我几时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对不起,子君,对不起,”他可怜巴巴地说,“她bī得我太厉害,我才说谎,对不起。”原来是屈打成招。

    “你毁坏我的名誉,老陈,你太过份了,走走走,你们两个给我滚,少在我门口噜苏,不然我又要报警了。”

    陈太犹自叫:“你们两个莫做戏。”她作势要扑上来打我。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有人窜出来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挥过去,虽未打个正着,也揩着陈老太的脸,她顿时后退,惶恐地掩住脸。

第七章

    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欢呼:“唐晶阿姨。”

    救星驾到,我松口气。

    陈总达却嚎叫起来,“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屁来。

    “太热闹了。”唐晶叉着腰,吊着眼梢大骂,“你们耍花枪,请回家去,你们要男欢女爱,也请回家去,竟跑到这里来杀野,惹起老娘的火,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岂止打你这个八婆?滚滚滚!”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

    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电梯也不搭了。

    我大觉痛快,开了门,咱们三个女xing瘫痪在沙发上。

    唐晶犹自悻悻,“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时值一万八千元,用来打街市婆,真正bào殄天物。”

    安儿掩嘴笑。

    我劝道:“你哪来的火气?”

    唐晶说:“火气大怎么样?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贤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结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huáng皮树了哥,专挖熟人疮疤,落拔舌地狱。”

    安儿奇道:“一年不见,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

    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这么大了。”她惊叹。

    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

    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

    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脸。”我骂。

    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

    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jīng力的。”

    “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

    “啐!”

    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jian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

    过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chuáng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bī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

    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gān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

    我把支票jiāo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他出没如鬼魅,但他始终是帮我的。

    两星期的假期完毕,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我禁不住大哭起来,实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乘机发作。

    唐晶说:“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还哭。”

    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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