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亦舒【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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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口气,为什么视我为异形?就因为我嫁过西医?迟入行?抑或平时尚有不周之处?

    待我要走,大家纷纷露出真qíng,蛋糕茶点不停地送将上来,连布朗也和颜悦色,稿子也不改得那么一塌糊涂。

    每日下班,我往老张处搓泥,穿着工作服,缚着围身,满手泥浆。

    我学会抽烟。

    老张跟我说:“子君,你简直是一个艺术家,埋没天才若gān年。”

    商户指明要些什么,有图样规定,釉彩颜料都一一指明,美这种行货曰艺术,那是我师傅张允信过人之处,我觉得别扭。

    小息时我将泥捏成小小人形,单在面孔着色,将它们化妆成小丑。

    “咦,童心大发?”

    “不,学做女娲。”

    我细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画上大眼、眼泪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会爱上你。”老张温柔地说。

    “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姊妹。”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没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儿并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与他新欢在一起。”我无动于衷,“衣服不必着色了吧?”我问道。

    “身体任由它铁锈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张说,“他怎么会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志。”我说,“你喜欢无锡大阿福泥人吗?”

    “现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欢,太土了,土工艺品有很多要经过改良,否则单是‘可爱好玩’,没太大价值。”

    “他为什么同你离婚?”

    “他说他不再爱我。”我将小丑送入烤炉。

    “莫名其妙的男人,别难过,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这么想,老张,谢谢你。”

    布朗忽然召见我。

    真威风,要是尚未辞工,准得紧张得一轮心跳,现在我态度服从,不过是礼貌。

    我几乎马上明白,可林钟斯在他身边。

    我坐下。

    钟斯开始与布朗自相残杀。

    钟斯问:“为什么子君递辞职信时你立刻批准?我对这件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布朗反驳,“她只是低级职员——”

    “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低级职员,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励提拔,公司扩张得那么厉害,与其聘请新手,不如挽留旧人。”

    “可是她去意已决。”布朗涨红脸,“信是她自己递进来的。”

    “你于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来,“工作人员上工辞工,是极普通的事。”

    “是吗?”钟斯看着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调到总公司宣传组来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额角露出青筋,我看着实在不忍。

    我说:“钟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说得对,像我这种‘人才’,车载斗量,公司里挤得犹如恒河沙数,实在不劳挽留,”我站起来,“我去心已决,不必多言,这件事与布朗先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如背书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胜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着良心,“是我自己要转变环境,一切与他人无关。”

    这一下子轮到钟斯下不了台,我并不想看这场好戏,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对我发生兴趣,要讨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妞,会对这类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着史涓生那么久,坐过平治,穿过貂皮,不劳而获十多年,对于钟斯提供的这类芝麻绿豆好处,瞧也不要瞧,他搞错对象了。

    我同女书记露斯说:“我请假半日。”

    索xing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张的大本营,又开始做小丑。

    我仿佛把内心的喜怒哀乐全发泄在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张的家当自己的家了。

    老张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气,电话都不听。

    但唐晶到底还是自己找上门来。

    她一开口便恶人先告状:“你与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见,史涓生要结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笃定,听说还辞职,这许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担起?不得了,你本事益发高qiáng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问一句:“关你什么事?”

    她一呆,显然就在那一刹那,我俩三十年来的友谊船就触礁沉没。

    她还努力着,“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是吗?所以我跟老张同居都得告诉你?”我冷冷地问。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问。

    “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gān、博学,对我,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给点小恩惠,你就以为提携我,你对我,恩重如山,qíng同再造,你俨如做着小型上帝,你太满足了,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我不要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从牙fèng中拼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个小女人。我几时有否认过?谁封过我做女qiáng人?亏她有胆子事事来追查我,我剪个指甲都得向她报告?而她却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说。

    我气鼓鼓地往chuáng边一坐——

    且慢。

    我是怎么了?我疯了吗?

    我吃醋?谁的醋?莫家谦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记得这么牢gān什么?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谁还不记得,我是要独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惊惶失惜。十多年来,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随传随到,这一年来,她简直与我形影不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侣,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将渐渐失去她,感qíng上的打击令我失措,许多母亲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为怕失去他们的爱。

    我怵然而惊,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我不能蒙受这种损失。

    我自chuáng上跳起,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披上外套冲出去。

第八章

    我到唐晶家按铃,她小小的公寓内传出音乐声,仿佛在开派对,我急得顿足。

    门开了,唐晶见是我,非常诧异,脸色在一刹那恢复正常。

    我嗫嚅问:“有客人吗?”

    “有一个很特别的客人,”她很平静地说,“我来介绍。”她引我入室。

    小客厅坐着一个男人,粗眉大眼,约三十七八年纪,我便知道这就是莫家谦。他并不英俊,但看上去无限熨贴舒服,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用说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说。

    我与他握手。

    一肚子的话,因有他在,没一句说得出口。

    也难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气,“子君,喝什么?有‘皇家敬礼’威士忌。”

    “热牛rǔ。”我说。

    唐晶一下子将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个玻璃心肝人.我这般气急败坏半夜赶上门来,她应知我有侮意,无奈夹着个重要的外人,有话说不得。

    这时候我才听得音乐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这么杀jī杀鸭的调调,自然而然皱上眉头。

    我细细打量莫家谦,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头,结果只觉得他无懈可击。

    莫家谦的西装半新不旧,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洁净光亮,领带半松,衬衫颜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条黑色鳄鱼皮带,浑身没有刺目的配件,随手拈来,益见大家风范。

    我立刻有种打败仗的感觉,像这样的男人,又未婚,本港还剩多少名?

    难得的是他眉宇间有一股刚毅的气,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细说。

    一对壁人。

    唐晶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与这样的人结婚生子也是应该的。

    我的鼻子发酸,泪水高涨,充满眼眶,转来转去,花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让它流下来。

    唐晶微笑地问我:“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我拼命点头。

    唐晶笑道:“我也觉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点,相士说鼻孔大的人会花钱。”

    “啊。”

    “莫家谦一只鼻孔叫关那利斯,另一只叫史特拉底华斯。”

    “什么?”我没听懂。

    莫家谦却已哈哈笑起来。

    我有种坐不住的感觉,他俩之间的笑话,他们之间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谊有什么用?我慨叹,立刻贬为陌路人。

    女人与女人的友谊管个屁用,看看他们两个如胶似漆的样子,我与涓生结婚十多年,从来没有这般喜形于色,心满意足的qíng态。

    我说:“我……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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