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gān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第二章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jiāo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láng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chuáng,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chūn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
安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巴巴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她母亲很漂亮吗?”
“丑死了,头发烫得像蜂巢,一脸雀斑,皮肤黑漆漆,笑起来呵呵呵呵,像个女巫。”
“冷家清没有父亲吗?”
“有,离婚了!妈妈,你们也要离婚吗?”
“那个男人是gān什么的?”
“谁,谁gān什么?冷家清的父亲?他说是编剧,拍电影不是要本子吗?他就是写这些本子,后来冷家清的母亲嫌他穷,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个同学都知治了。”车子驶到了学校,我将车子在大门口停下。
我对安儿说:“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课,知道吗?”
她点点头,朝校门走过去,忽然她又奔回来,隔着车窗说:“妈妈,我觉得你好伟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说完她去了。
我的眼泪不住落下,车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详我,“昨夜真是亏你熬的。”
我又红了双眼,。勉qiáng问道:“有没有学伍子胥那样,一夜白头?”
我们两人坐下。
唐晶说:“我请了上午的假。”
“方便吗?”我过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卖身给他们已经九年,老板要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我每天准七点半出门,礼拜天还得做补工,连告一个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说。
以前唐晶也说这些话,我只当她发老姑婆牢骚,今日听来,但觉句句属实,最凄凉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吃着苦头了,对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鸣。
“为什么老板都这么坏?”我问。
“老板也还有老板呀,一层层压下来,底下人简直压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问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当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结婚。现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钱我是不会要他的,这房子虽然写我的名字,我还他。”
唐晶立刻问:“那么你何以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简直要笑了,“什么工作?”
我气急:“我有手有脚,什么做不得?”
“有手有脚,你打算做钟点女佣?”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没有在外头跑跑了,此刻赚两千块月薪的女孩都得cao流利英语,懂打字速记,你会做什么?”
“我还是个大学生呀。”
“大学生一毫子一打,你毕业不久就结了婚,你有什么工作经验?”唐晶咄咄bī人,“你倒坐坐写字台看——什么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点少到下午五点半,你坐给我看看罢。”
我颤声说:“我可以学。”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学,学什么?”
我一个打击跟着一个打击,瘫痪在沙发里。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叹了口气。
“未经过风霜的人都这样,涓生在过去十五年里把你宠得五谷不分了。”唐晶说。
“他宠我?”我反问。
“子君,你就算承认了在他荫下过了十五年的安乐日子,一也不为过呀,何必一直以为生两个孩子便算丰功伟绩?现在qíng况不同了,有很多事qíng要你自己担当,不久你会发觉,史涓生过去对你不薄。”
我瞪着她,“唐晶,你到底是来帮我还是来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认清过去,对将来就一筹莫展了。”
“我不用你来做我的尊师。”我气得发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学资金,就立刻转身走。我告诉你,子君,现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时候,有人抓人,没人抓钱,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能gān,运气走完了。凡事当心点。”
我被唐晶激得说不出话来,“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见朋友。”
她叹口气:“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败如山倒。
连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学都特地跑来挑剔我。
一个女人有好丈夫支撑场面,顿时身价百倍,丈夫一离开,顿时打回原形了。
也许唐晶是对的,我无忧无虑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妇,就是因为运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条件,但如今还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说的话也许亦有道理,旁观者清。
难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带来给我的的?而如今他决定把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时分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们呆呆地对坐着,一点表qíng也没有。
我决定开口求他最后一次,这不是论自尊心的时候。
“涓生,这事是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声问。
他犹豫一刻,终于摇摇头。
“为什么?”明知无用,还是问了。
“你不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我说,“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还没拆开呢。”我哽咽。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际上,最近这几年来,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qíng: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尽量冷静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个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总得以我为重。”他固执起来。
我颤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涓生,你看在他们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脸。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对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软。子君,你对自己也矛盾,为争一口气,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应付得来。我说过了,在经济上我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是没希望了,他不再爱我,势难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坚,昨夜明明决定抬起头挺起胸来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转意。羞愧伤心之余,我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