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_亦舒【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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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我到实验室。

    大限已至,反而轻松,笑问:“法兰根士坦男爵创造科学怪人的地方,也与此类似?”

    纳尔逊笑,碧蓝的猫儿眼闪出慧黠的光芒。

    “陆小姐,在加qiáng电波之前,哦们要弄一个小诡计。”

    “是什么?”

    他看一看夫人。“我们想替你隐瞒一点事实。”

    我明白了。

    既有雷达装置,便有反雷达装置,纳尔逊自然可以帮我这个忙,使我保留不愿意透露的思维。

    我露出笑容,“可以吗,我们可以骗倒五十年后的科学吗?”

    自觉有点可耻,于自身有益的时候,“他们”立刻变成“我们”。

    几时学得这样坏?顿时红了脸。

    只听得纳尔逊回答说,“这个实验室,五十年后未必造得出来。”他脸上略露自傲之色。

    我相信他。

    “请到这边来。”女助手唤我。

    她协助我换上宽大舒适的袍子,躺在长沙发上。

    忽然觉得宁静,心思平和,不自觉的瞌上眼,微笑起来。

    琐事不再扰神,纵使挂念母亲,也没奈何,只得暂且撒手。

    “陆宜。”

    是那熟悉的声音,他语气稍霁,仍带qiáng烈命令xing。

    “很好,你终于决定回来,非必要时,我们不打算牺牲你。”

    声音较从前清晰得多,就象有人在身边说话般。

    “十天后,即是七月十四日下午四时,请把车子驶往日落大道甘三公里处,我们会接引你回来。”

    呵,只给我十日。

    “陆宜,你要遵守指示,不要拿生命冒险。”

    我默默,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现在孩子同你说话。”

    “妈妈。”这是弟弟。

    我很高兴,这个顽皮虫,给我多少烦恼,一刻不停,有一度我叫他“弟弟噪音制造者。”

    妹妹也来了,“妈妈,”她带哭音,“你快回来。”

    好,我回来。

    “陆宜,记住,十日后下午四时,日落大道。”

    这是名副其实的死约。

    声音消失,我觉得疲倦yù死,昏昏沉沉堕入黑甜乡,一个梦也没有,睡得舒畅之至。

    根本不想醒来。

    有人来推我,我转个身,唔唔作声。

    听到笑声,一定是觉得我滑稽,耳朵并无失灵,但四肢不听话,只得再睡。

    终于醒来,是因为有人替我按摩手臂的肌ròu。

    睁开眼看到女护理,同时发觉身上挂着许多电线。

    惊问:“这一觉睡了多久?”怕只怕一睡三日三夜,时间已经不够,再白白làng费,我不饶自己。

    “今天几号?”

    “五号。”

    我安下心,挣扎起身,身上的各色电线几乎打结。

    “嗳嗳嗳,等一会儿,医生会替你解除。”

    “纳尔逊先生呢?”

    “在这里。”

    我仍觉疲倦。“他们说——”“他们说的话这里都接到。”

    “听到孩子的声音真心酸。”我黯然。

    纳尔逊诧异,“这样旧的伎俩你都相信?”

    我吃惊,“不是他们的声音?”

    “是电子假声,用以激发你母爱,他们才不会让旁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的意思是,家人一直不知道我的下落?”

    “——不知你真正下落。”

    “我明明失了踪,他们怎么jiāo代?”

    “那还不容易,说是感染了一只罕见的细菌,需要隔离,或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这么险恶!

    我愤怒,“我回去召开记者招待会。”

    纳尔逊一愕,“你好天真。”

    “怎么?”我仰一仰头。

    “你不会记得任何事qíng。”

    “嘎?”

    “他们会对你的思维作出适当的调整,使你失去一部分记忆,恰恰是这四十五天内所有的经历。”

    我震惊。“他们做得到?”

    “连我都做得到。”

    我将被迫忘记方中信?

    太不公平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将来的记忆中竟然没有他。

    我恳求纳尔逊,“不,请你帮我保留这些宝贵的记忆,你一定有办法。”

    “但是你回去之后,我实在无计可施。”

    我感到极端失望,象个孩子般饮泣。

    纳尔逊叹口气。

    夫人轻轻说:“没有记忆便没有痛苦。”

    “不不不,”我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要加倍记得你们。”

    夫人又说:“传说中再世为人,都要忘记前生的事,既然已属过去,何必苦苦追忆。”

    我心仍然酸涩,痴恋回忆,抓紧不放,不yù忘怀。

    “我们要先走一步,”夫人说。

    纳尔逊对我说:“陆宜,十天后日落大道见。”

    我哽咽。“谢谢你们。”

    他也依依不舍。

    他们每个人都这样热qíng,乐于助人,不计得失,在我的世界里,一个半个都找不到。

    我不致天真到相信他们之中没有小人,但是在这个旅途上,我运气特好,没有看到。

    归途中,夫人说:“不需要走错时间才会有你这种不平凡的遭遇,很多人在感qíng或事业上遇到挫折,避无可避,都被迫咬紧牙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她待我如姐妹,可惜我无以为报。

    指指额角说:“这好比美猴王头上的紧箍,他们一念咒语,我就遭殃。”

    夫人被我说得笑出来,“你也看过这个神话?”

    唉,这不一定是神话,也许悟空亦是走错时间的不幸人,只不过身上带着超时代武器,随时施展,传为佳话,因此qíng况比我略佳,瞧,我不是亦即将回到西方极乐天去了吗。

    我问夫人:“应告诉方中信,还是不告诉?”

    “你总要向他道别。”

    “也可以不告而别,那么至少这十天内他会过得高高兴兴。”

    “他会猜得到。”

    “真无所适从。”

    “顺其自然吧。”

    “真不舍得。”

    方在飞机场接我,他手中抱着小爱梅。

    爱梅仿佛已与他相依为命,胖胖手臂绕着方的脖子,任何不知qíng的人都会认为她是他的女儿。

    见到我,两人兴奋得叫起来,手舞足蹈。

    我奔出去,三人拥作一团。

    夫人在一旁微笑,爱梅受老方之嘱,上前向夫人敬礼献花。老方最懂得讨人欢喜。

    稍后自然有管家把夫人接回去。

第十八章

    再度回到方宅,就正式把它当为家。

    爱梅已完全熟悉环境,长胖不少,脸颊红润,象小苹果。天大的烦恼,只需看到这一张面孔,也会暂时卸下。

    三口子嘻嘻哈哈,我自问真能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

    太阳落山,方带我到舞厅跳舞。音乐很慢很慢,男男女女搂抱着缓缓挪动脚步,身子随节拍摆动,十分陶醉,有些还脸贴脸,女方也有素xing将玉臂挂在男伴脖子上的。

    没想到五十年前跳舞可以带出这么含蓄的色qíng成分,谁说世风日下,越是暧昧就越艳靡,骚在骨子里,令人脸红耳赤,qíng不自禁。

    而且还在公众场所表演,我看得呆了,不肯下舞池。

    方几次三番邀请,说是教我。

    我仍然摇头微笑。

    乐师开始chuī奏金色色士风,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听众沉醉。“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这是怀旧之夜,”方说:“歌名《渴睡的礁湖》。”

    呵,旧上加旧,一直往回走,走到幽黯不知名的角落,在那里,人们衣服上每一瓣都绣满花朵,他们惯xing服用麻醉剂,都有一双睁不开如烟如雾的芍药眼,什么都不用做,净管勾心斗角或是争艳夺丽。

    在书本上读到过,他们种的花有黑牡丹、白海棠,喜欢的颜色有明huáng、燕青……今夜似乎捉摸到这种qíng趣,灯光昏沉沉,闪烁着水晶般的珍珠,不喝酒也醉人。

    谁愿意回去,在那里,为了使我你不住工作奉献jīng力,灯光与日光一样,造成错觉,刺激新陈代谢,把人当机器。

    只得悄悄吁出一口气。

    方轻轻跟音乐吟唱:“渴睡的礁溯,在热带的月色下,我与你共游……”他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四季如chūn,在天堂般的花丛中,有个湖泊,叫做迷失之湖,也许躲在那里,没有人会找得到我们,任由咱们长满白发,你说如何,肯不肯与我到那里去?”

    “是是,我们一起去,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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