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_亦舒【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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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jì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rǔ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jiāo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qíng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qíng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qíng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qíng。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rǔ,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jiāo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jī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qíng?”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糙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chuī,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chuī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jiāo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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