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qíng。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qíng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she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huáng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qíng?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qíng。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xing,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huáng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xing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cha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láng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láng。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qíng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ròu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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