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_亦舒【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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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我在chuáng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jīng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rǔ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rǔ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qíng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gān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qíng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rǔ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jīng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jīng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qíng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she,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bī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qiáng,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qiáng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qiáng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qiáng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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