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来乍到,隔壁的这位范氏公子并不清楚她的底细。他若知道了,恐怕要大闹一番,决不能容忍自己跟一个奴仆之女比邻而居。
离容识趣,总是对其避而远之。但今日崔夫人派人把她喊到了青霜堡正中心的二层小楼中,这是范濬的地盘。
离容印象中的崔夫人是年轻而温柔的,时隔九年,她杏眼四周多了细细的纹路,人也清瘦了几分。可能因为颧骨高且鼻梁挺,年轻时不显得青春稚嫩,年纪大了也没有显出老相。即便是岁月确实留下了一些沧桑痕迹,也丝毫无碍于她的美丽,反而更添难以言说的风韵。
她二人现在正穿着款式稍异的青色衣衫,同样的丝麻交织的布料,使崔夫人和离容看上去像一对母女。
范濬先对崔夫人行了礼,接着匆匆扫了一眼离容,面露不解,问:“夫人到书斋,不知有何吩咐?”
崔夫人牵起离容的右手,向范濬介绍道:“这是小女,你叫她离容就行了。”
离容听崔夫人这样说,惊得险些“啊”一声叫出来。崔夫人拍拍她的背,补充道:“是干女儿,她不姓高。随我,姓崔。”
不管是姓高的还是姓崔的,总归都是小姐。范濬随即对离容也揖了一揖。
说起来重修这废弃的前朝坞堡,最初是崔夫人的主意。她派人向各着姓豪族募款盖房时,没有少受这些人的白眼。谁知局势的发展不幸被崔夫人料中,除了率族南迁的,余下各族不得不避入青霜堡与秋山坞中。虽则坞堡中的生活不及原来富裕,但能免受鲜卑屠戮,诸人已是感恩戴德了。
崔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范濬的问题,只是笑对离容说:“你看看这里,觉得如何?每日卯时开课,每月初一、十五休息。”
范濬脸色微变,心想之前崔夫人让那个庶人令狐宛凤来这里读书,已是挑战他的底线了,这次难道还要加个女学生?他愠愠道:“崔夫人,在下知道崔夫人‘有教无类’,但在书斋里听课的学生已经太多了,而教书的只我一个。在下不比孔夫子,能教诲桃李三千。希望夫人不要为难我。”
“哈哈,不为难,不为难。”崔夫人将离容轻推上前,说,“老身就是体谅范公子的辛苦,才遣小女来此。她不是来听课的,她是来——教课的。”
范濬与离容二人都因惊奇而一时没有出声。
“这——如何使得!”范濬气得挺起腰板,又强迫自己弯下去,尽量恭敬地回绝道,“崔夫人,男女授受不亲,听课不便,教课更——哼……”
“女子教课早有先例。”崔夫人笑容不变,但语气强硬,“前朝太常韦逞母宋氏,于家中立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降纱幔而授业——”
“彼时《周官》失传,唯有宋氏习其家学,得《周官》音义。”范濬反驳道,“非宋氏无以传其书,此乃非常之举,怎可与今日之事相提并论?何况令媛不过是……”
离容不只是弱质女流,而且年方十五,有什么资格教授生徒?范濬是这么想的,离容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不服。”崔夫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记得上个月你曾去野人岭寻一位隐居的先生,想让他出山授课,结果如何?”
崔夫人指的是阳蛟山以西,野人岭中的孤云叟,“孤云”之称自然不是本名。此人原是关东大儒,在冀州丧乱之前便已入山遁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范濬知道,可惜他请不动。
“孤云先生出世之志颇坚,晚辈无力扭转其心意。”范濬怏怏答道。
崔夫人转头看离容,说:“那就……让小女请他出山。”
范濬禁不住将讶异的目光投向离容,心想崔夫人何以对这个干女儿有如此信心。而就在这片刻之间,离容的心态已从畏怯转为一往无前的坚决。她不想让崔夫人失望。
“好!”范濬一振袖,提高嗓门道,“只要令媛能请孤云先生出山,在下便心服口服!只是——在下尚有一问。”
崔夫人本已打算转身离开,听了范濬后半句话,又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说下去。
范濬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方开口说:“崔夫人……晚辈听闻崔家亦世代习儒,尤精《易》学。应知乾坤有序,阴阳有别。何以混淆士庶在先,颠倒乾坤在后?”
混淆士庶,指的是允许庶人令狐宛凤来书斋读书。颠倒乾坤,是说让女子在书斋教课。
崔夫人柳眉一挑,先瞧了一眼范濬,接着走到书斋边缘,看着栏杆外怒放到有些刺目的盛夏花卉,幽幽道:“《易》者,变也,穷则思变。何谓‘穷’?穷,就是尽头,如盛极,如衰极。好比这满园瑶芳,开到最盛时,便是枯萎的前兆。又如你所自矜的士族身份——它现在正在最显贵的时候,却已现出衰败的迹象——士族子弟,凭父荫可做官,无军功能进爵,于是乎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居庙堂之高而不以世务经心,处江湖之远而不着文墨传世。远的不提,就说这坞堡之内,竟只有范公子一人有能耐在书斋讲课,其他人呢?这难道还不算人才凋零吗?范公子不妨想想,当轴者视政事为俗务,去官位如脱屣,这般景况,安得久长?当大过之时,为大过之事。望公子独立不惧,切勿墨守成规,随波逐流。”
52书库推荐浏览: 蜀山卧月眠霜 虐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