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明帝满面笑容地看着这个一直都镇定从容的心爱臣子,不由打趣:“这是睡了个懒觉才去啊?还特意赶着人家回家前的时候。怎么着?怕朕得了信儿就宣你入宫奏对不成?”
从竺相到宋相,都凑趣地轻笑。
沈信言有些发窘,也不好意思地笑:“陛下圣明烛照。”
“罢了。知道你几千里路回来累了。歇两天还不应该的?今日散朝后,你跟着宋相和蒲尚书来御书房,朕听着你们当面交接。”
建明帝对户部的两位官长的关系十分关切。
竺相抬头看了看建明帝,又垂下了眼帘。
太子冷冷地看着沈信言,忽然抬手指向他:“沈信言,孤听说,你家里一塌糊涂是不是?”
殿上众臣的目光,唰地一下,有若实质,全都对准了太子。
一个皇上明明白白喜爱之极的臣子,刚进东宫没半年的太子,竟当面质疑其私德……
沈信言挺直了身子,眼神毫不避让地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指的是什么?”
“孤是说,你那父亲,嫡庶不分就罢了,为了几个臭钱,竟然想要再认一个祖宗?结果,你们父子俩,就为了新认的嗣父的几个钱,反目为仇。你沈信言,公器私用,竟把自己父亲,送去了云南流放?”
太子唇角的笑容,刻毒,阴险。
他这番话,自然是真假参半。
所以,沈信言,如今还没卸了任的礼部侍郎,该怎么辩驳呢?
沈信言低下头,双手抬起,摘了自己的官帽,一撩官袍,双膝跪倒,额头贴地,一言不发。
太子冷笑:“你做这个腔调给谁看?孤在问你话!”
沈信言的官帽放在一边,双手和额头都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殿中安静得如同没有一个人在。
良久。
当太子也察觉到不对劲,忍不住侧脸看向竺相时,建明帝开口了。
“子不言父过。”
建明帝的声音冷淡得如同三九天大雪纷飞时太极殿檐角下结出来的冰棱。
太子身子一僵,表情也跟着不自然起来。
建明帝不再吭声,站起来,一摔袖子走了。
绿春跟在后头,忙站在上头宣道:“吏部尚书宋望之、户部尚书蒲备、礼部侍郎沈信言,御书房觐见。退朝。”
太子手足无措。
竺相看着他眼中的慌乱,心中默默叹息,向前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太子越发紧张起来,叉手:“太傅,孤,孤难道说错了……”
竺相伸手示意他先往外走。
朝臣们见太子太傅要教弟子了,一个个知机,走得飞快。
直到慢慢地陪着太子出了宣政殿的大门,竺相方低声道:“沈信言在这件事上无比干净。桩桩件件,他都不在场。唯一在场的吴兴,他也是被县令和里正直接架在了公堂之上。事后他也不曾关说,不曾探监。他回京时,他父亲还在牢里。作为一个守法奉公的臣子,他是无可挑剔的。
“若是此事无人提起,他在世人眼中,未免显得凉薄无情、罔顾天伦。可是殿下今日斥责,他却有了绝好的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子不言父过,乃是为人子的本分。他做到了。之前发生那么多事,他并未有一个字批评他的父亲。
“同时摘帽表示愿受惩处,那是他为人子的愧疚。他遵纪守法,所以才没有以权谋私将他父亲捞出来。但在这件事上,他愧对老父。
“与此相对的,殿下——沈信言乃是陛下特意从吴兴那团乱麻中叫回来的,怕的就是这个能吏陷入亲情和法理的泥潭。殿下未能体会陛下那番惜才苦心也就罢了,竟然还当着众臣的面指责陛下即将委以重任的臣子。您是在指责您还在位的父皇识人不明吗?您住进东宫做储君,可才刚刚半年而已……
“殿下啊,老臣千叮咛万嘱咐,稳住,稳住。您已经是太子了,一切风头都不用出。您只要不犯错,就是最大的成功!”
竺相苦口婆心。
太子唯唯诺诺。
然而,少年人的眼中,闪过的是不甘心和不以为然。
竺相慨然长叹,仰头看向面前的长乐门,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沈信言的确是三皇子的老师,也的确是宋相一脉的骨干,他也始终没有接受殿下和皇后娘娘的示好。但是殿下,他是陛下的人,是陛下最喜爱的臣子。您不能动他。至少,不能亲自动他。”
顿一顿,竺相苦笑一声,忍不住伸手捻须,道:“而且,殿下在众人面前这样一责问,老臣原本布置好弹劾他的人,就不能再动了。”
太子吃了一惊,连声音都忘了控制:“为何不能动?孤就是想在那之前给所有人提个醒儿,让他们想想该怎么办……”
竺相看着太子,叹口气。
太子恍然,醒悟了过来。
若是没有自己掺合这一脚,御史台正常地弹劾,沈信言正常地自辩,皇帝正常地看待、评断。
可是自己今天这一质问,父皇却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子不言父过。自己错了,沈信言做得对。
这种情况下,且不说那些弹劾能不能掀起对沈信言人品的质疑,最后能不能达到预计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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