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上了商贸大厦,稳当当的坐进办公室的老板椅中,处理了一天的账目,这下子才真正的笑开了,无他,账面实在是很好看。葱白的手指在棕色的圆珠算盘上打地脆脆响,令人心生快活。落日敞进办公室时,她跟财务将进出流水理个清白,软羊皮鞋的圆尖在桌子底下快活的踢了一脚:“照这样的进度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债务?”
财务也是位女士,说来也是奇怪,曼珍的小公司里,女人比男人还多。或许下意识的,她觉得女人更可靠一些。女财务推一把自己的眼镜,想了半分钟道:“有万怡总公司作担保,那些追债的老板都很放心。”
曼珍脚尖点地,老板椅往后滑出一道弧线,她转着椅子朝窗外看去,拿手掌撑住自己的下巴,似乎有点儿心事,但出口的话还是万分肯定:“他们担保是一回事,我们盈不盈利又是另外一件事。”
曼珍认定金来顺迟早要回到自己的手里,而她需要加快这个脚步。这不仅是她的心愿,也是金先生的心愿。爸爸即使不说,她也很清楚。公司挂在吴敬颐的名头下,她在他的面前便站不直腰板。想要如以往那样撒泼打混,好像也没什么资格。
爱不爱他是一回事,金来顺的归属又是另外一码事。
曼珍只要认定一件事,便不怎么多想,连开了几天的大会,把工厂的工头和厂长经理都召集过来,各抒己见看有什么好的措施和法子。商议得来来去去地,发现最明智的法子就是把债务变成良性,把以前的雇主都搞回来。文秘将债主的单子列出来,有几位是苏州当地的老板,数额占大份的反而是在两湖地区。
曼珍预备携小环风尘仆仆的往外省跑,小环看起来厉害做事也利索,带她完全不需要过脑子。只是两人都为年轻女性,以免在外吃亏,还需要带上一位孔武有力的男性,一是装点门面二是震慑他人。阿冬人很温柔,又做得一手好菜,被曼珍拽到金公馆做厨娘。这位小厨娘喜欢粘着小环,小环又喜欢粘着小姐,于是这三个人亲亲密密的粘成了一团泥巴。阿冬听到金小姐的疑虑,她一反常态的勇敢举荐:“小姐,你要不带我哥吧!”
曼珍正在整理文件合同,这些都是要带过去的,她哦了一声,吃惊道:“你哥?你哪门子的哥?”
阿冬的娘是个大嗓门的妇女,她没有爹,倒是有位好表哥。这位表哥待她一向耐心,脑子又聪明,所以阿冬既崇拜又依恋他。阿冬把她表哥夸的天上有地下无,曼珍哼哼笑着拖住下巴:“行吧,你把人带来看一下。”
温碧军说来就来,只因他命途比较坎坷,诸事不顺,这两年一直没找到好出路。阿冬叫他来,他穿着件还算新的长袍马褂就来了。曼珍也看了他,很斯文的相貌,只是那一双眼睛带着锐利的精光。曼珍把阿冬招到跟前,对她耳语道:“你表哥看着也不魁梧嘛!”阿冬刹时间涨红了脸,飞快地给表哥辩护:“他很能干的,小姐你相信我哦!”
小环弄了一盘香瓜过俩,果肉雪白,盘子上滴着香甜的果汁。
曼珍请温碧军坐,又请他吃瓜,请他吃完瓜,又邀他一同吃晚饭。他们其实没聊什么,温碧军知道她是位涉世较浅的女郎,所以嘴巴放词很谨慎,能不说就不说。曼珍看他的举止,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的好人,倒不是行为有什么逾越和不规矩,而是脸色和眼神里透出的东西,有点深也有股子狠劲。
曼珍心下叹了一身,这气味她挺熟悉。
晚饭一结束,曼珍当即敲板,就要温碧军。
温碧军很吃惊,阿冬领他往金公馆的大门走,张叔已经把车开出来:“温先生,小姐让我送您回去。”
第二日清早忽然下起了小雨,晨光霭霭中,她撑一把黑色的大雨伞,在法租界外面的林子里站了片刻,淅沥的雨水打在碧绿的榕树叶子上,透过树林的空隙,目光往上几寸,能看见远处红砖的院墙,越过院墙,还能看见吴公馆西式风格的屋顶。
小环在车里催了两声,曼珍弯腰进了车厢,绕着路途去接温碧军,温碧军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曼珍又格外看了他一眼,张叔把车停到火车站后面,四个人一行队伍进了车站,八点钟光景,火车呼啦啦的响起尖锐的鸣笛,轰隆隆的朝大武汉开去。
这一趟他们去了上十天,进展可谓是突飞猛进。原本金景盛的信誉就很良好,人人知他是个本分良心的商人,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着想,谁也不会去为难这么一个大好人。再加上金曼珍拿出的条件实在是不错,优惠条件和让利在合同上写得清楚明白,一位姑娘家家的不远千里来这儿谈,可见其诚心。曼珍同其中两位老板交往了两三日,便谈拢了。
只剩那最后一位郝老板,郝老板姓郝,四十多岁的大肚子,为人却是果精计较,热爱得寸进尺。看曼珍的眼神还不清不楚的,像一条爬虫,令人毛骨悚然。曼珍一回到宾馆,怒得摔碎一只茶碗。她怒小环更怒,小环虽然脾气暴躁,其实很能忍耐,唯一不能忍耐的就是男人对小姐不敬,她差点儿要帮着曼珍一起砸东西。温碧军站在墙边,请示道:“我能否抽根烟?”
曼珍缓了一口气,道不介意。温碧军若有所思的抽完一根双喜牌香烟:“金小姐如果放心我的话,这个人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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